第3章

錦魚筆直坐在後頭左側。她擡起眼,頭不動,目光從眾人臉上悄悄滑過。

同側第一張大圈椅上坐著的中年男子是她爹,穿著件漂色家居圓領袍,坐得像棵老松,一動不動,十分嚴肅。能靠他麽?這十五年來,她娘最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第一句是她爹狠,第二句是她爹靠不住。

她暗暗搖搖頭,目光右移向上,看向最上首正中的虎足軟榻。這盛夏的天氣,老太太還穿著厚厚的暗紅夾棉背心,襯得臉色更加蠟黃,像一張浸過水的黃表紙,整個身體半截枯柴似地戳在榻上。聽她娘說老太太身體一向不好,以前老侯爺在時就不怎麽管閑事,後院全是許夫人在打理。她不過是個突然從莊上滾回來的庶出孫女,老太太能理睬她麽?

還有誰呢?許夫人?

她轉過眸子看向侯爺正對面。就見許夫人頭上插著八寶花鈿,身上穿著丹霞錦衣,整個人看著彩繡輝煌。

論五官,杏眼桃腮,十分端正美麗,只是眉間有兩道豎紋,面皮雖白卻有些松馳,顯得憔悴,看上去比她娘老了得有十歲。

據她娘說,許夫人出身書香世家,祖父中過榜眼,入過閣台。父親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如今官至禮部侍郎。許夫人主持中饋,對她們這些姨娘庶女庶子,大面上挑不出個錯。侯府後宅一團清靜,因而不僅老太太侯爺常常掛在嘴邊稱贊,在京中也廣有賢名。

可許夫人再賢惠,也沒理由幫她娘脫籍。除非,她娘脫籍後離開侯府……這樣對許夫人跟樓姨娘杜姨娘倒還算有些好處。

她想到此,目光投向許夫人身後。

樓姨娘半垂著頭,那柔婉的姿態倒像一朵盛開的小茉莉花兒,叫人忍不住想湊上去聞一聞,可仔細看容貌不過清秀,中人之姿罷了。

杜姨娘年紀不過二十許,五官明麗,濃眉大眼,高鼻厚唇,有些胡姬的味道。可兩眼分得略開,眼尾下垂,瞧著多少有幾分呆滯。

她娘則站在最後的位置,只露出半張雪白的面孔來。

明明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可許是在莊上過得安逸,皮膚白裏透著紅,倒像是個花信女子。

論才幹,她娘這些年一手一腳撐起洛陽莊,把她好好養大,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可她那有眼無珠的爹,居然忍心把她娘給趕到莊上去。她們回來這麽久,她爹也沒見過她們。今兒到現在為止,都沒正眼瞧過她娘一眼。

可事在人為,回府日子久了,誰知道以後呢?

她娘脫籍後若能出府其實更好。就算不能重回洛陽莊,她們攢的錢也有足夠買個小莊子,生活安穩,做個真正的當家夫人,豈不比在這侯府連個座位都沒有的強?

她的目光又重新慢慢停在許夫人的臉上。

不想正對上許夫人的目光。

兩道目光在空中一撞,好像有細小的銀芒一閃而過。

說不上是嫌惡還是忌憚,但絕對不是歡迎。

*

認完親第二日,王媽媽便派了四個丫頭來淺秋院。一個年紀大些,叫玉鉤的給了她娘,其他三個給了她。

這之後,仍是沒人理會她們,她雖想出去走動找找樓姨娘杜姨娘,她娘死攔著不讓,說這跟莊上不同,貞靜要緊,才回來,別傳出些不好聽的名聲,毀了未來的親事。她想了想,只讓豆綠滿處逛去,不管什麽閑言碎語都打聽了來。

她則每日雷打不動卯正必起,辰時與她娘一起,走上小半個時辰,去給許夫人請安。

她娘是想巴結著許夫人給她結門好親。她則想伺機找個機會放了她娘。

兩人各懷心思,對許夫人都十分恭敬討好。

許夫人雖對她們沒特別為難,卻也只是淡淡的。中間許夫人帶著四姑娘六姑娘出過兩趟門。她娘想求許夫人也帶上她。許夫人只笑笑讓她多學學規矩。她娘便求許夫人給她找個教引的嬤嬤。許夫人又道好的嬤嬤哪裏說有就有的,要等機緣。一個個軟釘子半點錯都挑不出。她娘當面也只能陪著小心,回到淺秋院就暗暗生悶氣抹淚。

她並不想嫁人,倒不著急,只是看她娘這樣,心裏也怪難受的。越發決心要給她娘脫了奴籍,以後再不用對著許夫人低聲下氣。

轉眼便到了七月初。

這日一早,錦魚母女梳洗完畢,吃過早飯,又按例去給許夫人請安。

進了梢間,就見許夫人穿了一件月白綃紗衫子,坐在竹榻上。身邊緊挨著四姑娘錦心。

錦心挽著雙垂環的發髻,紮著珍珠箍,一粒粒東珠都蓮米般大小。身上是件紫水晶色薄紗半臂,下頭一條耦合色縐紗拖地裙,清新美麗如晨霧中半開的荷花。

後頭左右各立著一個小丫頭,正用絹團扇輕輕地朝她們母女扇著風。

樓氏母女一左一右,早已經坐在下首,滿臉小心地陪著笑。見她們來了,只嘴上招呼一聲,都懶得起身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