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你感受過生命嗎

江詩韻是元嘉當咨詢師這麽久以來,遇到過的最開朗、最積極的來訪者。

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的。

從兩人見面之後,她的臉上就一直帶著笑,並非故意做作,而是那種很真誠、很自然地微笑。

江詩韻很健談,兩人聊天的話題不拘泥於她的病症本身,就像是兩個許久未見的朋友一樣,聊著很多細碎的事。

若是普通人接觸到她,怕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把‘抑郁症’這三個字跟她關聯到一起。

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是脆生生的,活潑潑的,自然而然地從她身上流露出強大的生命力。

誰都不知道,她的隨身包包裏,還裝著一張重症抑郁的診斷書。

“元老師,你獨自去旅行過嗎?”她問道。

元嘉搖了搖頭,給她面前的杯子斟上茶。

“謝謝,我平時也喜歡喝茶。”

元嘉的茶具是透明的玻璃壺,他新換了一泡綠茶,熱水沖下去之後,幹癟的茶葉芽兒便像是汲取了能量一樣,一片片舒展開來,像是春天裏被風吹過的草地。

湯色明亮嫩綠,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江詩韻呆呆地看著玻璃壺裏的茶葉飄動,目光有些出神,好一會兒才微笑道:“這茶真好看。”

她繼續說著話,“高中畢業後,我獨自去旅行了。”

“去哪裏了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我買了一張到湘南的火車票,坐著硬座,火車噠噠噠地走了二十個小時,我就看著窗外的風景,後來下了車,也沒有到熱鬧的地方去看,自己慢慢地在陌生的城市裏行走,累了就在街邊的長椅上坐坐。”

“走了半個月,去了很多地方,那是我覺得最輕松的時候。”

“印象最深的,是去到了一個果園,園主帶我去看他家的果樹,好大一片李子林,有的是青色的,有些帶著潤紅,還有些已經熟透了,紅紅的很甜,他告訴我果子怎麽生長,怎麽變化,那時我驚呆了。”

“兜兜轉轉的,最後留在了蘇南。”

她回想著那時的見聞,給元嘉分享著自己的心情。

“漫山遍野都是生長著的果子,元老師,你能感受到那種生命的能量嗎。”

江詩韻對生命的幻想比一般人更深,元嘉甚至一時間忘記了她是個重症抑郁症患者,而是一個充滿浪漫的女孩子。

元嘉沒有說話,靜靜聆聽,他能察覺到她眼底那一絲一閃即逝的哀傷。

江詩韻自嘲地笑了笑:“一切都很好,只有我不好,我是一個壞掉的機器,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好。”

“你從來都沒有放棄自己。”

“嗯,但真的……好累好累啊……”

正式的咨詢開始了,江詩韻說著她的過去。

她沒有痛哭流涕的賣慘,反倒冷靜地讓人不敢相信,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語氣平緩地說著自己一直以來的事。

江詩韻今年二十五歲,是個北方長大的女孩兒,重度抑郁症、重度焦慮症、以及中度強迫症。

有家庭病史,母親是躁郁症患者。

小學的時候,父親沉迷賭博,背負上了十多萬的外債,父母親幾乎每天吵架,甚至還大打出手,後來家散了,父母離了婚,她跟著母親生活。

“記得還是很清楚的,分別那天,我在哭,爸爸沉默沒有說話,媽媽怒吼著你給我滾,他說好我滾,我追了出去,哭著說,爸爸不要走,媽媽猛地把我扯回來,一邊罵著爸爸,一邊吼著讓我安靜不要吵不要哭。”

“她的眼神讓我感覺陌生,害怕。”

“那時候我沒有概念,只是很恐懼,放學回來一個人面對空曠的屋子,很害怕,我偷偷給爸爸打電話,電話裏傳來嘟嘟嘟的聲音,媽媽發現之後,拿衣架打了我,我一度以為自己要被打死了,從此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爸爸的事。”

“到了初中之後,我的成績很差勁,老師要家長在卷子上簽字,媽媽撕掉了我的試卷,當著我的面,把我書架裏的漫畫書和雜志燒了,我沒有哭,拿膠帶把試卷一條一條的粘好,老師說,你還有臉說你媽媽不肯簽字?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我不敢在學校穿短袖衣服,因為我的皮膚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同學看了會笑話。”

“第一次知道抑郁症的時候,是高中的一次家長會,老師給家長發了心理知識的小冊子,媽媽看都沒看,我看了,我跟她說,我可能有抑郁症,想去看病。”

“她把那一頁抽成團撕下來丟進垃圾桶,問我說,你能不能有點用?”

“我不敢再像別人表露情緒,媽媽不會理會我的情緒,同學朋友更不願意聽我這些煩心事。”

“有時候我覺得啊,我可能真的不是抑郁症,抑郁症是好的人生了病,他的糟糕只是因為生了病而已,但我不一樣,我本來就是糟糕的,如此醜陋不堪,沒有一點用,我不敢把自己的糟糕給別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