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無盡

梁牧也很難形容這一場滑降給他的感受。他看過池羽的每一種滑行,偏自由式的,不斷起跳做出花式技巧的,偏滑行的,在大山粉雪上流暢連貫刻滑的,或者陡坡精準而用力的,他都看過。韋爾比耶坡度大,可是雪好。慕士塔格高海拔,但並不陡峭。阿拉斯加是大山自由滑行者的天堂,更不用提。

可沒有一次的滑行像現在這樣。

池羽在未名峰頂端,竭盡全力地跳刃。對,是跳起來,換前刃,然後再跳起來,換後刃。

立刃,施壓,核心收緊,相信板刃,相信自己。

根本談不上美觀,可內行人看得出來,他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恰如一種堂吉訶德式的征程。

哪怕是最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最陡峭的雪道,最糟糕的雪況,用到的仍是雪場大冰山上滑45度陡峭雙黑道學到的技術。全程注意身後的流雪,不要被帶倒。池羽兒時曾經在東岸四處結冰的大山滑行過萬裏,那時候每一天的練習,都是為了這一天安全滑降做準備。

王南鷗屏氣凝神看了三十分鐘, 看用盡了身上最後一米動力繩,池羽滑到一個凹陷處,解開身上繩索。沒有了繩索的輔佐,往後,才是真正的No Fall Zone。

王南鷗舉著望遠鏡,也輕輕喊了一句:“加油。”

梁牧也打了個手勢,讓李長洲把鏡頭拉進。結冰區看起來馬上就要結束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十米……

下半個山體的雪是軟的,被太陽曬化了一些,非常吃刃。雪況安全了,梁牧也低頭看手表,知道這個時候陽光會正切過山脊。預先架好的機位角度非常完美。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未名峰西側的拐角處,鐘彥雲架起相機,幾乎是和滑降中的池羽平行。

“二號,準備一下。快到你了。”

鐘彥雲說:“收到,我隨時。”

“鏡頭起霧沒有?加熱器還穩定?”

“沒起霧,很穩定。”

梁牧也用牙齒咬住對講機的天線,又咬牙兩只手舉起望遠鏡看了看。這次,不是對準池羽,而是看三號機位的郭凡。

“三號,老郭。你那個……上邊的保護點再看一下吧,我看陽光照過來了。” 郭凡已經在冰壁上吊了半小時,保護點怕冰融化,要格外注意。

“三號收到,我剛剛檢查過,沒問題。”

“好。那——現在開始吧。”

聽見了他的指示,池羽也開始放速度了。他穩穩當當地滑出了No Fall Zone。現在三體傾斜角度30到35度,這才是他的舒適區,是他所熟知的大山。

這裏的雪況不如霞慕尼,他最終還是堅定地選擇了Vitesse Mothership,這塊“鋼板一號”,就為了這種極限道外條件設計的自由式雪板。

他在雪脊之間刻出漂亮的軌跡,甚至玩兒開心了,還轉了一個360。未名峰的一側好像對他有種吸引力,每次起跳都能安穩落地,每次呼喊都聽得到回音。

王南鷗在旁邊,像個地地道道的體育迷,不斷揮手叫好。當地不太懂滑雪的向導都被他帶得異常激動。他們參與過無數登山隊沖頂珠峰或旁邊七千米高峰的團,竟然是第一次看到單板滑雪運動員在北坡的大山上滑降。譚佳寧也忍不住小聲說,漂亮,太漂亮了。

就連李長洲,老牌戶外攝影師,入行二十多年的鐵打的人,都甩了兩次搖鏡頭的手臂——他也差點手抖。

郭凡會拍,可鐘彥雲是外行。滑降全程,梁牧也仍冷靜地用對講機給鐘彥雲指令。等一切結束,池羽已經滑降到最後十分之一的安全距離,他才感覺到自己眼底一片冰涼。

在北坡未名峰腳下營地觀看這場滑行的,總共有十五個人,沒有一個人比他看過更多的池羽滑大山的視頻。過去半年,紀錄片的籌備期間,他看過幾百個小時,每天睡前都要看,幾乎成一種儀式。也沒有比他更懂,池羽走到今天這一步,到底經歷過什麽。

他幾乎控制不住,看著監視器裏面那個紅色小點越來越近,眼淚就先湧了出來,像是一種樸素的生理反應。他再也沒力氣抗拒。

等池羽滑回大本營,梁牧也都沒太緩過來。還是王南鷗先沖上去跟池羽擁抱的。

池羽和所有人都擁抱一圈之後,終於才輪到了自己。

梁牧也張開雙臂擁抱他,把他抱得太緊太緊。池羽也抱住他。在他雙手也繞上來的那一刹那,梁牧也想擡起手臂擋住自己的臉,卻發現他右胳膊幾乎擡不起來了。他只好把臉貼緊池羽的,讓眼淚都流到他的臉頰,下巴,脖頸裏。

池羽實在太累了,在海拔五千多米之上跳刃半小時幾乎耗盡他全身力氣,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唐冉亭肩膀上的攝像機還亮著紅點,她扔在錄制B-roll。透過監視器屏幕,她驚訝地發現,兩個人竟然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