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落山空(三)蕙澤

潘守恒一愣,正待答話,卻聽外頭來報邢國長公主到了,忙開門迎了出去。小姐姐下意識地攏了攏披散的長發,如驚弓之鳥般警覺地看向門口。

輕輕衣裙窸窣聲中,一個清頎秀麗的中年貴婦人步態端雅地走近,她身穿極簡素的黛藍色長褙子,手中輕握著一柄凈面團扇,白皙的臉上略無脂粉,眼底猶存悲泣痕跡,卻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雍容莊重之態,教人望之生敬。她見小姐姐掙紮著下床行禮,快步上前止住她,溫柔地道:“快別動,躺下吧。”說罷,就在小姐姐身側坐下,端詳著她嘆道:“可憐的孩子,怎的病成這個樣子。”又向劉氏細細問了小姐姐的病況。

小姐姐此前從未參加過宮宴聚會,極少見生人,只依稀記得這位邢國長公主在自己幼齡來探望過數次,十分慈愛,可後來隨著自己漸漸長大,她便不再出現了。相比起來,倒是她的駙馬仆散安貞常有捷訊,更為小姐姐所熟悉敬仰,如今算起來,這對夫婦倒成了自己的親姨母親姨父。

邢國長公主問過病情,又摒退了宮人,握著小姐姐一只手,柔聲道:“好孩子,別怕。我是你母親的四姐,是你的姨母。”她見小姐姐神情楚楚不敢相認,心中愈發憐惜,放柔的聲音低道:“寧兒,從前你的身份不能明說,先衛紹王與陛下為了隔開你和你母親,把你養在這深宮裏,不許人探視,所以你不知道我們這些長輩。”

小姐姐借病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見邢國長公主言行舉止甚至連聲音都透著雅重端莊,覺察出她對自己並無惡意,便點點頭,輕輕喚了一聲:“姨母。”

邢國長公主見狀,微微哽咽道:“哎,好孩子。瓊章……對了,這是你母親的閨名,她一直記掛你,只是沒有辦法,只能把你一個人留在宮裏。她也是個苦命人,你別怪她……”

小姐姐原本仍在暗自察言觀色,猜測長公主的來意,此時聽她說起母親,忙道:“甥女從未怨怪過父母,只是多年來不知身世,一片孝心無處托付。如今母親仙遊,還望姨母能告知亡母生平往事,好叫甥女能時刻謹記,不忘母親顧復大恩。”

邢國長公主見她孝順明理,心中很是喜愛,輕輕撫摩著小姐姐的手,嘆道:“你母親自幼聰明活潑得緊,她又是我們最小的妹妹,大家都很喜歡她。翁翁在世的時候,也很是疼愛這個小孫女。她與你一樣喜愛讀書,於書畫上極有天賦,世人只知二哥的瘦金書幾可亂真,其實你母親也寫得極好。”她頓了一頓,又嘆息道:“國朝公主皆是下降勛戚,二哥原想著給她尋一個年貌相當性情投合的駙馬,誰知人還沒選好,二哥便崩逝了。七叔——也就是先衛紹王登基後先毒殺了二哥的孩子,後來為了安定人心,又帶著宗親們去上京祭祖,你母親也跟著去了,就在那裏,遇到了你父親。”

小姐姐聽到父親,頓時睜大了眼睛,手指下意識地攥了起來,只聽邢國長公主又喟然道:“那時我早已出降,並未同去。你母親回來後,很快就被太醫驗出了身孕,我聽說後,連忙入宮探視,她已被禁足在閣中,身邊宮人都換成了禦前的人。她一見了我,便撲過來求我保全她腹中的孩子,她說身邊侍女都下了睦親府詔獄,只怕很快就會供出你的父親,到那時你父親定然難以活命,她無論如何都要保護他唯一的孩子。我見她意態甚是堅定,對你父親又一往情深,若是你有什麽不測,只怕她也不會獨活。我原也怪她不知輕重,是從小被兄姊們寵壞了,可看到她那副視死如歸的神情……唉,我又如何能夠不幫她。”

邢國長公主見小姐姐聽怔了,又緩緩道:“我那時一籌莫展,也沒個可商量的人。誰知宋珪竟悄悄來找我,說是曾受過你母親的恩惠,特來獻計保全,他說七叔最是迷信天命,只消疏通了司天台便可保你們無虞。恰好那時的司天台提點是你姨父的故交,我便依計而行,教大監[1]說這胎兒是天乙星轉世,長成後大利國運,果然保下了你們母女。”

小姐姐敏感地捕捉到邢國長公主在說到“你姨父”三字時突然閃避不安的眼神,卻也未及深究,便聽她繼續道:“你出生後,先衛紹王立刻命人將你抱走,養在皇後殿中。瓊章無奈,只得叫烏林答嬤嬤——也就是她的乳母——跟著去照顧你,這才略微安心些。待她出月後,便被賜給了蒲察家。蒲察都尉的父親是熙宗皇帝鄭國公主的駙馬,姐姐是二哥的欽懷皇後,他自己先後尚了三姐定國公主、五妹景國公主和六妹道國公主,一家世沐皇恩,便也奉旨與你母親成婚,勉力保全大金皇族的顏面。那時三姐和五妹都薨了,六妹卻還是辭不失的正妻,瓊章她妻不妻妾不妾,身份著實尷尬,又滿心裏牽掛著你,過得很是痛苦。後來七叔被殺,大哥登基,瓊章原本以為能與你團聚,誰知大哥為了保全完顏氏與蒲察氏的顏面,依舊將你留在後宮,不許我再來探望你,不許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世。他答應瓊章,會盡力善待你,也要瓊章安分守己呆在蒲察家,不可再寄望與你相認。後來瓊章郁郁成病,消息傳到禁中,才有了烏林答嬤嬤帶著你去蒲察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