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未論窮通(三)除夜

除夕,汴梁城中爆竹驚春,千門簫鼓,競相喧闐。市井之家貼桃掛符,屠蘇送暖,百姓們仍循舊日宋時風俗,戶戶食馎飥、試年庚,庭中燒籸盆、焚蒼術,待火燼後再拿一根掛滿銅錢的竹竿擊如意堆,以此祈求來年事事如意。

元好問走出客棧,但見街巷華燈燑燑照影,仿佛還是世宗章宗大定明昌年間的承平歲月,絲毫看不出是戰火紛飛、倉惶遷都的貞祐二年。他想起年來光景,心中似喜還悲,信口吟道:“從他歲窮日暮,縱閑愁怎減,阮郎風度。屠蘇辦了,迤邐柳忺梅妒。宮壺未曉,早驕馬,繡車盈路。還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細數……”

到了豐樂樓,元好問照舊坐了二樓臨街的桌子,自斟自飲著等完顏彝。歲暮日短,不多時天色已昏暗下來,一樓大堂客流如梭,人人提著盦盒,從店中買了各色菜式回去吃團圓飯,也有的專門跑來買豐樂樓自釀的眉壽酒,把掌櫃堂倌忙得團團轉。

又過了一陣,完顏彝匆匆趕到,見堂中如此熱鬧,頗覺驚訝,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二樓,又見樓上一片空寂,只有窗邊一張桌旁坐著一個極瘦的書生[1],面色白凈,儀態儒雅,正是元好問。

元好問笑著站起身來招呼他入座,完顏彝笑道:“勞元兄久等了。”元好問笑道:“不妨事,我正好看看京中除夕風貌。你瞧,樓下那些人都是來買酒菜的,我也是到了這裏才知道,原來京城裏這樣便宜,無須雇廚子,也無須家中娘子下廚,只消與店家訂好菜色,再付幾個跑腿錢,流水價的筵席也能一道道送到府上。”完顏彝恍然而悟,笑道:“原來如此,這倒真是方便,往後我也這樣訂吃食,省了家母每日操勞。”元好問舉杯笑道:“這有何難,你娶了戴姑娘,伯母便不必再勞心中饋了。”完顏彝訝然道:“什麽戴姑娘?”元好問忍不住笑了出來:“上次你走得太快,我拉不住,只能幫你先打聽打聽。那位姑娘姓戴,萊州人氏……”完顏彝發急道:“元兄莫胡言!你取笑我不要緊,可人家是女子,怎能隨意玩笑?!”元好問見他動了氣,忙收斂了頑色,和言道:“良佐,我絕沒有取笑你的意思,只是看她對你一往情深,才想著做個現成的冰人。你既無意,往後我就不再提了。”說罷,舉酒自罰了一盞,又另起話頭,笑道:“你這幾日在宮中都學些什麽?”

完顏彝面色漸緩,道:“學了些規矩禮儀,另外就是《孝經》《論語》,我從前雖也讀過,但現在聽翰林學士講授,才知道原來還有這許多學問。”

元好問撫掌笑道:“了不得,將來又是一個吳下阿蒙!”又斟上酒,問他何時開始當差。

完顏彝飲畢道:“今日已當值了,本來換了班就可出來,遇著些事,耽擱了一會兒。”

元好問又問了些宮中事物,幾杯酒下肚,身上逐漸熱起來,便脫去了外頭氅衣,見完顏彝臉上汗濕卻仍穿著外袍,不由大感奇怪。完顏彝笑道:“方才怕元兄久等,來不及換衣裳,披了件袍子就出來了。”元好問不解:“那又如何?”完顏彝擺手道:“穿公服來吃酒,多有不便。”元好問笑著點點頭,心中暗嘆道:“難為他這樣剛正,只可惜天下公人借著差事耀武揚威、霸店欺民的也太多了!”

二人且談且飲,過了片刻,樓下漸趨沉寂,客人們買了酒菜各自回去,元好問見完顏彝熱得涔涔汗下,笑道:“沒其他客人了,酒菜也上齊了,不會有人上樓來,你脫了吧。”完顏彝亦覺有理,便解下外袍,露出裏面革弁禁軍服飾來。

元好問半打趣半贊嘆,笑道:“好威武,好精神!‘綠帢纏頭錦束腰,陣前誰數霍驃姚’……”他正說笑,忽然聞到一絲極淡的幽香,似有似無,清甜悠遠,不由緩緩吸一口氣,細細辨尋,最終卻尋到了完顏彝襟前。

元好問大樂,覷著他哂笑:“難怪你不許我提戴姑娘,原來另有宮眉在九重……”完顏彝一頭霧水:“什麽?”元好問撫掌笑道:“良佐,我自讀書起便學焚香,這可瞞不了我。”完顏彝越發莫名其妙,元好問壓低聲音笑道:“你這身公服上的香氣哪裏來的?不偏不倚,恰好在胸口……放心吧,我知道宮中規矩森嚴,不會外傳的。只是蓬山萬裏,道阻且長,我先祝你們心想事成!”

完顏彝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啼笑皆非地擺手道:“元兄想到哪裏去了,我是抱過人,但不是什麽宮眉……”元好問大笑道:“分明是女兒香,你還不認?”完顏彝窘道:“元兄莫胡言!那是個小娃娃,只怕比令媛還小些!”

談笑間,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走上樓來,二人轉頭一看,卻是個錦衣貂裘的魁偉男子,年約三十八九歲,舉手投足間氣度沉雄,風儀豪武,不怒自威,極有氣勢。完顏彝微微一怔,已認出是朝中左都元帥、山東路統軍宣撫使仆散安貞,忙站起身來拱手為禮:“將軍!”元好問也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恭敬地喚了聲:“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