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未論窮通(二)豐樂

貞佑二年,元好問赴汴京秋闈。他初來到開封,行於街衢之上,但聞新聲巧笑、絲竹弦歌繞耳不絕,舉目則畫閣珠簾、雕車寶馬,金翠耀目、羅綺飄香,較之燕京的雄渾壯闊,更別有一番風流繁華氣象,叫人心神皆醉。

三場試畢,元好問照舊落榜,卻意外地以詩詞聲名鵲起,與朝中文人楊雲翼、雷淵等交接結好,其中尤以禮部尚書趙秉文為最。趙尚書讀罷他《箕山》一詩,直呼“才子!真才子也!”於是元好問名震京師,人稱“元才子”,其詩酒風流、吟答唱和,兩榜新科進士亦不能及。

秋去冬來,年關將至,這一日元好問走在榆林街上,聽到前頭豐樂樓裏隱隱傳出管弦之音,不由信步而去,才踱到街口,忽聽到女子尖細的驚叫聲。他定睛看去,卻是三個皂衣大漢正圍著個賣花女嬉笑,嘴裏不幹不凈地說著些葷話,那女子又羞又怕,連連後退,急得不住落淚。

元好問怒從心起,大步上前待要出手相助,卻忽然想到:“京畿之地高門林立,不可輕舉妄動”,再看那三名大漢似有恃無恐,路上行人皆視若不見,不免更加猶豫起來。眼見那女子漸漸被逼到豐樂樓邊的墻角,元好問靈機一動,大聲道:“可有檀心臘梅麽?我要兩枝!”幾乎同時,身後亦傳來一聲怒喝:“住手!”

元好問回頭一看,卻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身材高大、姿貌勇偉,將一件尋常的青布棉袍穿出了幾分甲胄氣勢,此刻橫眉豎目滿面怒容,兩三步跨到近前,身手利落地格開那三名大漢,將賣花女一把拉出來,側首低聲道:“快走!”又回身擋格那三人。

元好問心中暗贊,忙搶上前接過那女子手中的花籃,急道:“小娘子別怕,跟我來!”一手拉著她往榆林街裏鉆。二人七拐八拐地跑了幾條街,眼見前頭已是龍津橋,一隊巡邏的武衛軍正從橋上經過,這才停了下來。

那女子驚魂未定,滿面淚痕,顫聲向元好問道謝,又擔憂地道:“不知那位公子現下怎樣了,千萬別受傷才好!”元好問此時細看之下才發覺這女子正值妙齡、眉目姣好,更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怯弱之態,十分柔婉動人。他胸中豪氣頓生,將花籃還給那少女,點頭道:“姑娘莫急,我這就回去看看。”

那少女忙道:“我也去。”元好問失笑道:“這如何使得?萬一那幾個人還在,你豈不是自投羅網?”少女顫聲道:“我方才聽他們說是哪個王府裏的親隨,只怕不好對付。那位公子若是被他們害了,叫我怎麽過意的去!”元好問一驚,忙追問是哪家王府,那少女掩面泣道:“我……我方才怕極了,沒有聽仔細……這,這可怎麽辦……”

元好問不料竟真的招惹權貴,一時有些躊躇起來,暗忖自己功名未顯,此時不能硬敵,只可智取,心中不住盤桓思索。那少女見他面現猶豫之色,便拭淚深深福了一福,再次道謝,然後轉身向來時之路走去。

元好問只得快步跟上,將走到街口時,低聲道:“姑娘,你且走在後邊,我先去探一探。”說罷,也不待那少女答話,便搶先轉彎走了出去。

他凝目一望,四人已無蹤影,豐樂樓門前街陌一如往常,不覺松了一口氣,又有些驚訝,向前走了幾步再環顧四周,忽然聽見高處有人喚道:“兄台,這裏!”他循聲望去,只見二樓窗中有人探出頭來招呼自己,正是方才抱打不平的青年男子。

元好問大喜,回身叫上那賣花少女,一同走上豐樂樓二樓雅座。

一番見禮後,二人互道姓名,那青年笑道:“原來是元才子,久仰!閣下《箕山》一詩,家兄時常稱道。”元好問笑道:“不敢當。不知尊兄如何稱呼?”那青年忙道:“家兄完顏鼎,表字國器,現在紫微軍中任職。”元好問一怔:“閣下是宗室子?”賣花少女也是一驚。

那青年笑道:“在下完顏彝,草字良佐,祖上是桓忠秦王,只是曾祖時已遷往雲內州,算不上宗親。”元好問驚喜道:“原來是完顏良佐,幸會!”青年男子訝然道:“元相公認得我?”元好問朗聲笑道:“奉母南歸,忠臣孝子,官家金口玉言褒獎的大好男兒,滿京城裏誰人不知?”

完顏彝謙稱不敢,又請元好問與賣花女入座,那少女退後一步,向二人深施一禮,再度謝過救命之恩,卻並不坐下,眼波轉顧間不住地偷偷瞟向窗外。

元好問見狀,以為她害怕那三人並未遠去,問道:“良佐兄,方才那三人怎樣了?”完顏彝道:“撂了幾句瘋話就跑了,他們既叫我等著,那我便等在這裏,看看他們要怎樣。青天白日,天子腳下,我倒不信他們敢強搶民女!”元好問聽他膽氣甚剛,心中很是喜歡,卻也擔心那三人再叫了幫手來,沉吟道:“好,我與你一起等!只是這位姑娘倒不必留在這裏了,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完顏彝點頭稱是,勸她道:“姑娘不必擔心,若真打起來,你在這裏反而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