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黃金銜尾蛇(十二)

拉斐爾又在夢中聽見了那個女聲緩慢悠遠的吟唱,海浪一重一重地推開,撞碎了礁石上懸浮的泡沫,雨滴砸在玻璃窗上,高高低低地做著伴奏,那個歌聲縹緲而溫柔地回蕩,讓人不自覺地在夢中下沉、下沉,像是要一直沉入生命最原始的開端,沉入母親子宮溫暖的羊水裏去,被寂靜和永恒的安全感包裹。

所有記憶都被切割成零碎的片段上下漂浮,組成一個沒有邏輯的環帶繞著拉斐爾轉圈,他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身體,宛若嬰兒在母腹中自我保護,他沒有睜眼去看那些碎裂的記憶,只是在令人沉醉的安心歌聲裏不斷下沉。

拉斐爾難得睡了一個不錯的整覺,這個整覺的意思是,他沒有半夜被什麽噩夢驚醒,也沒有被外頭突發的事件吵醒,完完整整地從晚上十點睡到了早上六點,八個小時,非常完美。

這樣的睡眠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於奢侈,以至於拉斐爾醒來之後還有種被歌聲和搖晃的懷抱攬著的錯覺,這讓他懶洋洋地不怎麽想動彈,並將臉埋進了被子試圖抓住那種快要溜走的舒適感,不過很可惜,那個虛無縹緲的歌聲就像是手指裏的流沙,從他意識清醒開始就飛快地從他的記憶中擦除。

等他徹底醒過來後十分鐘,他已經完全遺忘了之前在夢境中聽到的一切。

“看起來您做了一個好夢。”

推門進來的盧克蕾莎提著一只對她而言大大的錫壺,裏面裝著新鮮的熱牛奶,小姑娘穿著到小腿的棉布長裙,腰間圍著花邊圍裙,頭上還煞有介事地用雪白方巾包裹了頭發。

裝扮成小女仆的小姑娘將牛奶壺放在地毯上,朝床上的教皇提起一角裙擺行了個搖搖晃晃的禮:“日安,冕下,今天為您服務的是女仆盧克蕾莎。”

說出這話顯然耗費了靦腆的小姑娘全部的力氣,她的臉漲得紅紅的,一雙大眼睛無所適從地看著地面,直到聽見床上青年一聲經過努力憋氣後失敗的短促笑聲。

“好的,那麽感謝可愛的盧克蕾莎小姐,今天這個主意是誰出的?另外,我得說我非常喜歡你昨天的造型。”拉斐爾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順滑的長袍在他腿邊飄蕩,青年走過去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提起那壺牛奶放到對盧克蕾莎而言很高的桌上,同時敲了敲桌上的銅鈴。

盧克蕾莎並沒有獲得任何頭銜,但作為跟在教皇身邊的孩子,她被眾人默認是冕下的養女,加上小姑娘本身就性格討人喜歡,教皇護衛隊和修士修女們對她傾注了大量的愛意,然後他們就發現了孩子性格過於內向靦腆的特點。

這並不是什麽壞處,對於一個優秀的貴族女性來說,溫柔順從就是人們對她的最高要求,但是拉斐爾並不希望盧克蕾莎如此害羞內向,至少她得學會如何在人前落落大方地展示自己。

不知道是哪個家夥首先提出了這個主意,哄騙著盧克蕾莎玩起了角色扮演的遊戲,美其名曰讓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接觸不同的人群,膽子自然而然就大了。

拉斐爾對這個玩笑性質的練習不置可否,不過每天看著盧克蕾莎認真地扮演不同的角色,偶爾他也會覺得……還是挺有意思的。

昨天是女騎士,前天是修女,今天則是女仆,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麽驚喜。

拉斐爾在二十三歲的年紀,提前品嘗到了數百年後新手父親的快樂。

“昨天的提議來自雷德裏克先生,”小姑娘有問必答,對自己尊敬的冕下更是知無不言,“而且那把劍也是雷德裏克先生送給我的,他說它曾經是維塔利安三世的珍藏,是給小孩子做劍術啟蒙用的,上面還刻著前任收藏者的姓名首字母DA,我很喜歡那種字體。”

“是嗎,那你可以嘗試著學習一下,加萊的貴族們相當喜歡創新字體,聽說弗朗索瓦四世就是一位傑出的書法大師,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向他請教一下,作為桑夏的未婚夫,他應該很樂意多一個你這樣可愛的學生。”拉斐爾順口說道,桑夏很喜歡盧克蕾莎,也許是因為沒有兄弟姐妹的遺憾,她對拉斐爾養在身邊的這個小姑娘報以極大的熱情,恨不得把自己小時候用過的所有好東西都送給盧克蕾莎,拉斐爾對此自然喜聞樂見。

他們在三天前抵達了霍桑科城堡,加萊傳信過來,他們的皇帝陛下還要兩天才能到,於是這裏就成了拉斐爾和桑夏的天下,但這個邊境小鎮也沒有什麽值得流連的娛樂活動,極目遠眺都是森林和原野,無所事事的兩人天天騎馬出去露營閑逛,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倒是令彼此的關系親近了很多。

陪著盧克蕾莎用完了早餐,拉斐爾換上了簡便易行動的服裝,一邊系著袖子上的紐扣,一邊往樓下走,穿著騎馬裝的桑夏果然已經坐在大廳裏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