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迷霧玫瑰(二十一)

拉斐爾又做了噩夢。

他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這回比之前要好,至少他沒有從床上掉下去,但也僅僅是這樣而已了。

清瘦的教皇渾身因為恐懼而直挺挺地僵硬在床上,即便是昂貴柔軟的絲綢被子,在他的感知下也變成了要將他纏繞至死的殺器,拉斐爾努力放松身體,過分緊繃的肌肉完全不聽他的指揮,還是依從著本能警戒著外界。

薄薄的汗濡濕了眼尾,頭發落進了眼裏帶來癢癢的刺痛,但是他不敢閉眼,顫栗絕望的靈魂還沉浸在夢魘的余韻裏,給他一種一旦閉上了眼睛就會將他殺死的錯覺。

緩慢地呼吸了幾次之後,拉斐爾終於撿起了一點理智,他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走到墻邊的氣閥開關旁,將開合式的開關用力扳上去,埋設在墻壁裏的機械開始運作,氣流穿過黃銅管道時發出嘶嘶的聲音,片刻之後,屋內的汽燈平穩地亮起,在房間裏投下一片無死角的光明。

拉斐爾沒有停下,他再次扳動開關,把氣閘壓到了最底部,燈光立刻由適度變成了刺眼的白,龐大華麗的頂部水晶燈更是像一個微型的太陽,一切陰影在此地都無容身之處。

被這樣的光亮包圍著,拉斐爾才終於平靜下來。

他回到床邊坐了一會兒,用手把微微汗濕的頭發捋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壁爐的火已經熄滅,溫度隨著半開的窗戶慢慢地下降,拉斐爾重獲新生之後就非常抗拒別人進入自己的臥室,尤其是只有他一個人在的時候,所以他拒絕讓執事晚上進門照看壁爐,因此後半夜室內的溫度總會低上許多。

他就在這樣平穩下降的寒意裏坐在床邊,可能想了什麽也可能什麽都沒想,墻角的落地鐘噠噠滴走著,機械規律的運作聲給人無聲的安定力量,他終於感到了些微的安寧,與此同時還有後知後覺的困倦。

拉斐爾站起來,看樣子並沒有想要關掉燈的想法,而是將床上的薄毯一卷,輕車熟路地走到裝飾櫃旁,把自己連同被子都塞了進去。

櫃子很寬很矮,裏面的裝飾品在某天根據教皇的指令全部都清空了,但是原本的木板和柵欄隔斷無法拆卸,就依然保留著,這些東西讓他無法舒舒服服地平躺下來,裏面還有濃郁的香料氣味,聞久了以後會令腦袋有微微的眩暈。

但是拉斐爾就需要這種近乎折磨的不舒適。

他把身體蜷縮起來,卡在櫃子裏,不循環的血液很快讓他的四肢出現了降溫、刺痛的感覺,在這種針紮似的痛苦和香料帶來的暈眩中,拉斐爾順從地沉入了無邊的黑色夢境。

第二天,慶典的鐘聲如期敲響,匯聚在神跡廣場上的人們比前一天更多,喧鬧的嘈雜中,天上下起了蒙蒙的細雨,突如其來的天氣變化並沒有澆滅人們的熱情,翡冷翠的民眾還是快活得要命,頂著不知道從哪裏揀來的木板遮擋頭頂嘻嘻哈哈地大笑。

費蘭特在門前站了一晚上,輕薄的鎧甲不保溫,他能感覺到渾身都像是被浸在了冰冷的水裏,換班的時候麻木的雙腿一時間甚至無法動彈。

那名有經驗的老衛兵彎下腰,用力捏了捏費蘭特的小腿,捶打了兩下,費蘭特差點被那種感覺刺激得撅過去,一股酸痛麻癢從肌肉竄到了大腦裏,差點讓費蘭特眼前一黑。

那個老衛兵嘿嘿地笑起來,顯然很清楚這種感覺,等費蘭特緩過來了,他才拍拍黑發少年的肩膀:“快去吃飯,今天早上有烤牛排,都是現宰的小牛,讓廚師給你挑最嫩的!”

費蘭特咬著牙點頭,和褐色短發的同伴互相拉扯著一瘸一拐走遠了。

拉斐爾結束了晨間祝禱,推開門出去,剛邁出一步,就愣了一下。

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雨水砸在地面上,向來微笑示人的年輕教皇臉上閃過一絲煩躁,一路上前往餐廳時都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的護衛們也大氣不敢出,生怕惹得教宗不高興。

這種顯而易見的不高興在他踏進餐廳看見裏面的人時就消失了,不,應該說是被妥帖地隱藏起來了。

尤裏烏斯坐在餐桌邊等待著他,樂隊演奏著輕快的晨曲,小提琴手模仿著鳥兒婉轉的鳴唱,琴弓在琴弦上輕快地跳躍。

拉斐爾看了一眼落地的大窗,雨聲已經微不可聞,隔著玻璃只能看見花園裏的植物在簌簌抖動。

他這個視線非常短暫,卻不偏不倚地被一直在關注他的尤裏烏斯看見,尤裏烏斯轉頭對身旁的執事低聲說了一句話,從桌邊站起來,走向拉斐爾,不著痕跡地帶著拉斐爾離開了這間餐廳。

教皇宮侍奉教宗的執事們個個行事利索,等尤裏烏斯和拉斐爾一起走到隔壁的春神花廳時,那裏的餐桌已經被布置好了,祖母綠的天鵝絨帷幔後傳來悅耳的音樂,小提琴手的身影被嚴嚴實實地藏在後面,以免打擾教宗的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