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第2/11頁)

“誰在那裏?”

他推開門。屋內光線昏暗,彌漫著病人特有的酸臭味道。室內唯一一個站立著的小小身影,聽到他的聲音,朝他轉過臉來。小女孩換了一身幹凈的衣裳,梳了頭,兩側臉上都有淚痕。

隔著水流,慕雲生聽見岸上的凈衣衛質問,又見燈籠不停晃動,想是被舉著朝河中央照了又照。他大氣也不敢出,終於等到兵士們撤走,烏篷船重又搖晃起來,才松了一口氣。

“妞妞……”

這下他再也不敢亂動,那流水覆蓋在船上,仍舊是波光粼粼,一路罩在他跟妞妞頭頂。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艄公伸手將水流一收,隨手扔入江中,慕雲生站起身來:眼前一片茫茫大江,天幕沉沉,晶瑩的星座閃耀,如此貼近,仿佛伸手可及。

慕雲生狠狠一咬牙,扭頭便跑了起來,無論如何,他也得先查看妞妞的狀況。那母親感謝的熱淚都還沾在他的手上,難道就要在轉眼間,再度墜向深淵?

已是到了錢塘江口。再往東,便是東海。桃花島,素心,都在東海之上等著他。他又轉頭回望,江岸之上,點綴著幾處燈火。隱約勾勒出無夏城的形狀。

狹窄潮濕的巷道之中,被病氣攜裹的病患們倒了一地,盡都是紅斑高熱,與妞妞當初的症狀一模一樣。耳畔全是呻吟哀告,猶如地獄再臨。

那年輕的艄公不知何時站在了慕雲生的身邊,跟他並肩望著那燈火闌珊之處:“凈衣衛都出動了,怕是在準備焚街吧。”他抱著胳膊,語氣輕松,“就跟三年前在臨安時那般。無論死活,人畜不留。”

興善街上爆發了疫病,男女老幼,無一人幸免。

“怎能如此?”慕雲生攥緊了拳頭,“這病並非不可治!易子安,他說他手中有可以奏效的藥方!”

“這幾日來患病者有增無減,濟安坊已經束手無策,先生不知?”

慕雲生腦中嗡地一聲,飛奔過去,將這人的衣襟撕開——滾燙的肌膚上盡是紅斑,觸目驚心。

“果然與三年前有異麽……”他喃喃,忽然想起了什麽,“妞妞!妞妞便活了下來,這是鐵證!若濟安坊肯用我的新方——”

小狐狸身體一僵,接著猶如下定了莫大的決心,沿著他的腿便爬了上去,一雙翠色閃耀的眼睛,眼看便要直直地與他對視。慕雲生卻猛地扭過了頭——前方街口,摔出了個身著布衣的男人,他全身癱軟,朝地上仰天一躺,便如一只松軟的面口袋般,呻吟不止。

“先生為何如此著急?你不是已經順利逃出無夏了嗎?”對方打斷了他,朝他轉過來的一雙眼深沉猶如夜色,“無夏城將來怎樣,與先生再無關系——先生還是出海去吧。”

“真奇怪,”他喃喃,“方才他為何說素心死了?”

慕雲生腳下一個踉蹌,只覺得胸口熱血直直地往上湧,便有如當日飲下了那桃花酒一般。

慕雲生忽然停住了腳步。芊芊從他身上跳下來,擡頭望他,急得喉嚨中吱吱作響。

“回去!”他忽然喊。

“有什麽法子呢?人各有命,這慕雲生天生便沒有做大醫的命,聲名掃地又整日借酒澆愁,一天天頹唐下去,竟然連手也抖起來,再執不得金針。你看他如今,成了什麽樣子?”

妞妞原本在他腳邊縮成一團熟睡,此刻受了驚動,揉了揉眼。慕雲生趕緊過去輕拍著她的後背,放低了音量:“我也不瞞你,這孩子,便是我自疫病中救出來,面上雖有瘢痕,但確已痊愈。這藥方是有效的,我需得再回去一趟!”

“據說是難產,連金針都動用了,還是出了大紅……”

“我們剛才是如何逃出,先生也看見了。只怕這一回去,便再難脫身。”

慕雲生一抖,後面的話,便聽得不太分明。他抱著芊芊離了濟安坊,朝興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斷斷續續的句子,仍是一路糾纏了上來,仿佛撲閃著翅膀的飛蛾。

慕雲生啞然。他望著岸上城郭之中的燈火,仿佛看見那火焰蔓延,將整座城池都包繞其中,慘痛哭號,不絕於耳。而自己,猶如一只不自量力的飛蛾,妄想著靠一己之力,撲過去,便能熄滅那烈火。

“他啊,原來也算是個人物,可惜成名之後,得意忘形,失手治死了禦史家小兒子的內眷。那名內眷出身鎮江府程家,閨名好像是喚做素心?”

“即使如此,你也還是要回頭?”

芊芊一點要收回的意思都沒有,只咬著他不放。他還要再勸,卻有幾聲對話從身後飄過來:“那便是傳說中的慕神醫?卻是這樣一副潦倒模樣?”

“……是。”

“人家哪裏說得不對?”

那人望了他片刻,接著朝他一作揖:“先生高義,常青代無夏城百姓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