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雙生菇(第4/11頁)

此話一出,其余人的神情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九娘原本嗚嗚的哭聲停頓了一下,接著為了補償似的,變得更響亮了些。柳仲仙翻了翻眼睛,望著空無一物的空中。紀海茹盯著桌面,絞著手中的手絹。譚一鷺注意到,甚至連常青的眼神都暗淡了下去。唯有朱成碧仍是興致勃勃,與他對視。

此話一出,他們三個同時聽見了細小的啃噬聲,猶如有細小的牙齒,在堅持不懈地啃咬著他們腳下的船板,一時間,卻無法分辨究竟是從何處傳來。

“我剛才卻忘了問,朱掌櫃的是為何到此?也是收到一封信?”

光頭愣了一下,然後爆發起來:“奶奶的,你剛才說爺爺什麽?”他抓起身側的腰刀,立時便要抽將出來,常青在旁邊長嘆一聲:“別打了。他額頭上有遭啃噬痕跡,傷口雖小,但足以致命。更何況房間地板上有濕漉漉的水漬——是妖獸所為。”

“之前不是說過嗎?我在等一樣珍稀的食材慢慢成熟,這樣東西,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卻也未必。”譚一鷺插話道,“可沒有人能夠證明你所說的一切。這些銀票,也完全可能是你殺死他之後再布置的,然後再將一切都推給妖魚。”

“可曾等到?”

“難道不是,這道士殺了妖魚,如今湖內還有同夥,找他報仇來了?”

她露出一對兒虎牙,它們細小閃耀,如同碎掉的琉璃:“快了。”

他聲音嘶啞,卻將那驚惶絕望學了個七八分,叫人毛骨悚然。

正在此時,一旁的九娘和柳仲仙卻爭吵起來。

光頭想了想,捏著嗓子學起來:“是我錯!我不知你病得如此嚴重,只說多拖得幾日,可以多賺些銀兩——都拿去,都拿去!”

原來九娘自從淋了雨,便一直斷斷續續地發著燒,又兼受了驚嚇,哭了一陣,卻開始說起胡話來,一會兒說聽到窗外有人在喊媽媽,一會兒又說那妖魚要上來吃人。柳仲仙心中正七上八下,聽了這些胡言亂語更是惱怒。九娘伸手纏在他腰間,他抓開幾次,都又被纏了上來,終於發火道:“總是吊著人不放!也不看看你現在醜成什麽模樣!”

“他喊了些什麽?”常青聽到這裏,忽然問。

九娘不敢置信地擡頭:“你明明曾誇過我花容月貌……”

柳仲仙下樓去了,旁邊的光頭還在跟常青絮絮叨叨地講著:“我本是想讓這道士教我功夫的,可他不肯,只推說要回房梳洗,誰知道他忽然撞在門上就退了出來,一面喊著什麽都是他的錯,一面將懷裏的銀票拿出來亂撒。我還以為他發了失心瘋,豈不正是我撿銀票的好機會?誰知道他倒在地上,便成了這個樣子。”

“那是在無夏城的平樂坊裏!你還是當紅歌姬的時候!如今是你自己吃不下,睡不好,半夜裏總是驚醒,說有一雙嬰兒的手在被子裏抓你的腳——生生把自己糟踐成這個樣子!”

“不知。”譚一鷺站起來,幹脆利落地回答,“柳公子,還請你替我們照看一樓的女眷,別讓她們上樓來受了驚嚇。”

“柳仲仙!是你山盟海誓,說要與我白頭到老,為了你,我連戲也不唱了,功夫也荒廢了,連不滿三歲的女兒也……”

幹嘔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柳仲仙哆嗦著問:“這,這是為何?”

“是你自己拋她在鄉下不管不顧,只想著要進我柳家的門,她才活活餓死——便是有餓鬼來索命,也該來找你,與我無關!”

一個驚恐萬狀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臉上。

九娘整個人都晃了一晃。她放開了柳仲仙,朝旁邊踏了一步,竟然抖了抖袖子,擺出做歌姬時的身法來。人雖已是消瘦不堪,但這一步走得,依舊是裊裊婷婷,如柳如煙。她擡了右手,舉著柄不存在的扇子,一點點地彎下腰去,嘴裏斷斷續續,竟是在哼唱。

譚一鷺掀開淵玄的衣服,確認他全身都被這種詭異的蘑菇所覆蓋。他甚至還挑起了一片蘑菇,它牢牢地附著在皮膚上,無法輕易被摘下來。就在他做這些的時候,淵玄的臉還在繼續幹癟下去,而新的蘑菇正從他的兩頰地冒出。

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需啼。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此刻他終於知道,為何光頭這樣的粗漢,也能被嚇成那個樣子,而他又為何要強調是“妖魚”所為。浮魚的二樓是成排的客房,淵玄沒有死在房內,卻是靠在正對著自己房間的走道上,保持著朝前伸出一只手的姿勢。譚一鷺趕到的時候,那只手已經幹癟了,手背上密密麻麻,盡是些成對兒的褐色蘑菇。

有那麽短短的一刻,柳仲仙的面上逐漸軟了,眼神迷離,像是也憶起了當初。他甚至還朝九娘走了幾步,伸出手去,要拉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