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鮫人鲙(第3/12頁)

他一腔苦水,全都變成了絮絮叨叨的言語,將阿姣的事情告訴了謝燕。“誰,誰說鮫人的眼淚能化成珍珠?騙子,全都是些騙子!”

到了黃昏時分,他像是來了興致,開始給阿姣梳頭,在她的發髻上插了些自家院子裏的桂花,又找出些胭脂色的紙來剪出花朵,貼在她兩頰和眉心。阿姣的唇本就無色,這麽一映,倒像是重新又恢復了血色。

“難怪我去高家遞名帖,卻說沒有你這個人。恕我冒昧,一別經年,兄台看起來像是遭遇坎坷?”

高琮左看右看,甚是滿意,“走,出去賞月。”

他好久不曾這樣暢快吃喝,更何況席間所配酒的還是難得喝到的酴醾香,很快便醉了個七八分。

臨出門前,阿姣站在院子裏,左右打量,十分不舍。他催促:“一陣就回來了,哪裏有這許多不舍。”

謝燕好好地款待了他一回。他倆曾同在一處遊學,縱馬歡歌,青樓酒肆,沒有少花高琮的銀兩。後來高琮要回無夏,兩人一年多未通音訊,現在意外相逢,才知道他也在無夏,竟已是瑯琊王面前的紅人。這頓飯設在熙春樓,雖然比不上天香樓,卻是份量十足,謝燕像是知道他多日未進酒肉,故意多要肉食,好讓他一次過癮。

二人走在街上。兩側的酒樓早已被賞月的人給租下,擺好了一桌桌的果品和瓜子點心,只等著天色盡黑,月亮上來的時分。一側掛著的燈籠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上面都寫著各家的名稱:和樂樓,風清月白樓,熙春樓。高琮一路走,一路望著遠處的佛塔,卻遲遲沒有望見塔邊天香樓的朱字燈籠。他縮了縮頭,回身催促阿姣再走快些。

那時他倆正好站在一座五孔石橋上面,身邊走著的有頭上戴滿翠字粉釵的盛裝歌姬,有拎著兔子燈籠奔跑的總角孩童。一個賣糕餅的老頭子將攤子挑在一幅駱駝擔子上,正在橋旁邊歇息。河道裏飄滿了人們放下的河燈,以蓮花形狀居多,從上遊一路向著下遊浩浩蕩蕩而去了。

昔日的高十八公子用袖子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賣字餅了哎——”

說話的人立在紅燈下面,襆頭上一顆鴿子眼睛大小的珍珠被照得熠熠生光,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正在王府門口等著他,不耐地噴著鼻息。高琮恍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他攤開手,讓混合著泥水的根根面條從手指間滑落,這才嘗出了裏面的餿味兒。

高琮摸索了半天,找出二文,跟老頭子買了塊字餅。想要掰開,又舍不得,於是整個都塞給了阿姣,她哪裏肯獨吞,悄悄塞回來給他。兩個人站在橋上,不作聲地互相推諉,結果裹著酥皮的餅碎在了兩人手裏,正好一人一半。一張卷著的小字條落了出來。

“我乃蒼梧山謝燕,高兄,你可還認得在下?”

阿姣彎了眼眉在笑,他心魂飄蕩,拿起來要讀。

這聲音驚動了他,他朝旁邊挪了挪,以免有人要搶他手中好不容易得來的美食。

“那上面寫的是——回頭是岸。”

“高公子?這不是十八公子嗎?”

這一聲,令高琮全身如遭電擊。猛地擡頭四處搜尋,在正對著他們的橋底,人群中站著一身純黑錦緞長袍的常青。俊俏的少年臉色嚴肅,懷中抱著一幅卷起來的畫卷,肩膀上掛著褡褳,插著支畫筆。

好想吃啊,一個歇斯底裏的聲音在他頭蓋骨下面嘶叫著。太美味了,好想現在就全部吞下去!

金銀交織的絲線繡出一只騰著雲霧的生了雙角的雪白獅子,盤踞在他的胸前。

沒料到有一天一場午後的暴雨,將他的字畫攤淋了個七零八落。人也淋成落湯雞一樣,一面哆嗦著,一面往回走。經過瑯琊王府時,已經是上燈時分,王府門口濕漉漉的兩只石獅子,頭頂各亮起了一盞紅燈籠。一旁的側門前蹲著黑壓壓的一群乞兒。高琮縮著脖子經過,正遇上側門吱呀一聲開了,伸出一只手來,將整整一桶肉面倒在了地上。乞兒們蜂擁而上,高琮夾在中間被撞得團團轉,又被誤以為是競爭對手,平白無故地挨了好幾腳。他忍著痛楚掙脫出來,看著他們爭搶成一團,腦中卻只是那些香味撲鼻的面條,在泥水當中,在乞兒的指尖,如此的美味誘人——從清晨直到現在,他還未嘗有一滴水米沾過嘴唇呢。

高琮與他對視,隨即不由得垂下視線。若要去他想去之處,便不得不經過常青身邊。他咬了咬牙,朝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抑制著想要奪路而逃的沖動。

這下高家公子可謂是失望至極。家中已不再有半件值錢的事物,迫於無奈,他開始在城門支個小攤,賣些字畫,常常是一日到頭都無人光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