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鮫人鲙(第2/12頁)

最終他還是一點點轉過僵硬的脖頸。從眼角的一瞥當中,他看見了朱成碧,依然是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身後卻拖出濃重粘滯的陰影。她雙目含笑,只望著阿姣,漸漸的,眼眉抽長,嘴角咧動,開始顯露出野獸的形貌來。背後粘稠的陰影中有無數形態未明之物,正在滾滾蠕動。

她卻只顧垂淚。香味越發彌漫。

當它們猛然睜開的時候,他才看清那全都是各式各樣的眼睛。他驚叫,卻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一下子掙地猛了,翻身坐了起來,卻原來是在自己床上,已經是汗出如漿,止不住地喘著氣。黑暗中冷不丁一只女子的手放到他肩上,他嚇得一哆嗦,朝後退縮。

“我說了些什麽,阿姣?”

卻是阿姣。

他恍惚回憶起自己在病中胡言亂語,心下惶恐。

“無妨。”原來是夢。”只是魘著了。”

從酒席上歸來之後,高琮便大病了一場。他的腸胃多日來只得野菜粗糧果腹,哪裏經得住忽然便大魚大肉,又喝了那麽些酒,加上心中苦楚,風寒交加,猛然間便高燒起來。阿姣連續幾晚都未曾合眼,一直在床邊細心照料。他在高燒中,眼前幻境交錯,一時間是阿姣在被人一刀刀地割,一時間是自己重又過上了錦衣玉食、嬌妻美眷的日子,說不出的暢快。等他神志終於清醒,第一眼望見的便是阿姣坐在床頭,抓著她給他縫補扣子的那件衣服正在垂淚。香味奇異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海鹽,又像是龍涎。

阿姣擡起頭來望他,滿面的憂慮,忽然就開始在枕席底下翻找,緊接著在他的身上摸索起來。

他一面往杯裏續酒,一面不經意地提醒著:“不過,賈大人八月十五就要經過無夏了,可得早做打算啊。”

“怎麽了?在找什麽?”

他看到高琮的臉色,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你看你,一看就是當真了!不過是說笑,阿姣姑娘是你的心口肉,哪兒那麽容易就割舍與人?”

她在被上一筆一畫地寫,卻是個玉字。

謝燕慢條斯理地給他著撿筷子:“要做這道鮫人鲙,一般的廚子是不行的,恐怕只有請天香樓的朱掌櫃出馬。但她最近不知為何,連續十多日都不曾親自動手操辦,恐怕是難得請動她了!”

“我在此處啊?”

“你胡說什麽!”高琮驚得坐直了,瞬間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帶,嘩啦啦掉了一地。

她搖頭,急得張著嘴,嗷嗷作聲,又在空中畫著魚尾形狀。高琮恍然,是說那玉玦。他握著她的手,引著她在自己的褻衣胸口摸索——衣襟之下,一處硬硬的突起,隱約是那玉玦的形狀。

“要論起珍稀魚膾來,高兄家裏,不是現成的有一條?”

“你給的,我自是隨身帶著。”

“不過……?”高琮趴在桌上,哆嗦著手將一杯酴醾香灌進嘴裏,同時潑了一半在下巴上。

阿姣久久看著他,眼中波光閃動,仿若是月光遍灑的大海上,她正高高躍起時眼中的閃光。她湊近來,雙臂交在他的頸後,嗚咽著咬住他的嘴。那一夜抵死纏綿,她的手臂和雙腿盡都纏住他不放,便象是要就此拖著他一同朝黑暗的深淵底處緩緩沉下去。

“賈大人何等人物,什麽山珍海味沒見識過?這一路上總有人獻上各種珍品,想借此換個官兒做,卻沒有一樣討得了他老人家的歡喜。我多方打聽,才曉得他最喜食魚膾,尤其喜歡生食。天下各種魚膾,都叫他吃得差不多了,再難有什麽新鮮可言。不過……”

歡情濃時,她一口咬上了高琮的喉管,只要再深一寸,便能立刻要了他的性命。

高琮醉得有些模糊了,但還是恍惚記得是有這麽一位賈大人。

他不掙也不動,心想不如這樣也不錯。她卻終究還是退後了,只在他的喉嚨處留下了些許紅印。

謝燕湊在他耳邊,細細道:“你可聽說過南巡節度使賈大人?那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家長女去年剛入的宮,上個月封為貴妃了。這次說是奉旨巡查,出了臨安,一路由蘇州、經無夏,向泉州而去,其實就是皇上體恤,給老國舅一個機會,好讓他吃遍江南美食,遊山玩水罷了。”

那一夜,是八月十四。

他苦笑:“眼下我這個樣子,喜從何來?”

“啊呀,高兄,小弟這裏要跟你道喜了!”

八月十五那天,過得很是風平浪靜。

那謝燕聽了,卻是眉飛色舞,站起身來朝他一揖。

阿姣一聽到雞鳴便起了身,將幾間屋子都灑上了水,細細地掃了,又打了一盆水,將本來就不多的幾樣家具都擦洗幹凈。高琮坐在一旁,看她疊好床鋪,將床單撣了又撣,又將他僅剩的衣服都拿出來,一件件重新疊好。他不作聲地看著。到了午時,尋些粗茶淡飯來吃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