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段時間自己一直忙,龍龍到這裏這麽多天,還沒找機會好好跟他談一談。究竟是復讀還是……現在的孩子,除了繼續讀“高四”,還有什麽出路?龍龍已經明確表示,不去找他媽媽。淩立原本想讓他出去讀大本,他想都沒想,就頂了回去,說我們同學沒有一個去國外上大學的,除非成績一般在國內混不下去了,家裏又有幾個閑錢的主兒。我,還是免了吧,也給你們省點學費,等上研究生時再說。淩立在電話那邊直搖頭,兒子大了,翅膀硬了,由不得爹媽了。他聽了倒笑了,想這小子還挺狂的,說得倒也不是沒一點道理。那時候,他和淩立已經分手。為了兒子高考,他抽空回了一趟北京,待了三天,又匆匆返回基地。他知道,在他和淩立之間,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可憐的也是最後的一點親情了。想起這些,他心裏難免淒涼。

龍龍是在北京參加完高考後來這裏的。他沒上成本科第一志願,第二志願又沒填。在第一志願補報時,不是專業不喜歡,就是嫌那所大學不怎麽樣,挑來挑去,高考錄取結束,他哪個學也沒上成。

高速路走完了,汽車駛入真正的發射場區。車拐彎後,又下了一個坡,車速慢慢地減下來——

黑色“尼桑”在大雨中穿行,雨刷晃動的節奏跟心跳的速度一樣。車速已經快得不能再快,他不能再催小劉了。當兵就是鍛煉人,小劉比兒子龍龍大兩歲,已有三年兵齡。他看上去可要比龍龍成熟一大截,懂事,從不亂說話,做事也穩妥。對了,出門時,怎麽忘了看一眼龍龍?

前方,路段已被管制,立起了禁行標志,有人站在雨中,拿著蒙上紅布的手電在晃動,提醒司機,前方危險,不許車輛過去。

電話掛斷了。從發射站長的報告中,他一時還想象不出泥石流會惹出多少禍?但一切一定已是面目全非了。

靠邊!他命令道。

這時候,手機響了。是發射站站長打來的。他報告說,他們已到現場,具體情況還沒完全摸清楚。

小劉將車慢慢停靠在路邊。

繞遠了。他提醒自己趕緊把思緒收回來。

他下車時,天已大亮。

雨,還在下著。

兩年後,馬邑龍從一個團站總師的位置挪到發射站站長的位置上,與此同時,他也讓淩立失望了,因為淩立一直希望他轉業回北京,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一家人永遠擠擁在一個屋檐下,過一種完整的甜美的小日子。他曾答應過淩立,不是明年就是後年,一定滿足她的願望。這下,他變卦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變卦的原因,這原因裏真的有詹金斯的影子。他真的想在這裏幹出一番大事業給詹金斯看,讓他那無邊眼鏡過不了幾年就大跌一次。淩立傷心了,說他野心大,官癮更大。他承認他有野心,有官癮,他還想擁有更大的權力。因為他知道,只有手中有權,權力愈大,就能幹愈多的事情,許多難事都可能迎刃而解,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否則,有可能寸步難行。就是你再有想法,也不行。就像小賓館那件事……但他更知道,他想要這一切,決不是為他自己,起碼主要不是為他自己。

沒過多久,就在詹金斯一行考察過後的十四個月,奇跡,第一個奇跡誕生了:新的發射工位竣工!那位詹金斯先生說至少用三年時間才能建成的新型發射場,就在這偏僻的大山溝裏,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出現在世人的面前,僅用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這時的馬邑龍真想把那位詹金斯先生再請到中國來,當面問問他有何感想,看他還會不會再聳聳肩,搖搖頭?

泥石流是從菠蘿山半腰呈扇形沖瀉下來。它毀掉了修理營的倉庫、通信總站機關半邊辦公樓;還有一截專用鐵路;從指揮控制站去發射場的路也嚴重受損;最慘的還是那棟小賓館,整棟建築只剩下頂西頭的一個小角;那條從技術陣地到發射陣地九十度拐彎處,被沙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想不到的是,宴會結束後,那位傲慢的專家詹金斯特意找到馬邑龍,對他說了一番友好善意的話。這番善意,馬邑龍接受了,並對他表示感謝。詹金斯的意思是讓他有機會,一定到美國、歐洲去轉一轉,告訴他眼界會大開的。詹金斯表達完這番意思後,馬邑龍能從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裏感覺到一絲溫暖。但這絲溫暖,只停留了一小會兒,又倏而不見了,不知是那雙眼睛又回到寒冷的北極去了,還是後來的冷冰冰的言語沒有了溫度。這讓馬邑龍又一次感到不舒服。馬邑龍心裏不是不明白,按基地當時的發射設施、技術標準,的確只能達到他們六七十年代的水平,有些方面甚至還要落後一些,這是事實,詹金斯說得沒錯,我們就是他說的那個水準,可怎麽就覺得詹金斯的話鉆進耳朵時,那麽讓人不舒服?刺激,一種強烈的刺激!刺得胸口發痛,像鋸齒拉過去一樣:詹金斯,你別瞧不起人,你也別太牛逼,眼下我們是落在你們的後面,甚至很後面,但我們一定會趕上的!中國人向來善於創造奇跡。你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