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晉軍大營座落在野河西岸,與野國都城廢墟相距不遠。

入夜,河畔掀起冷風,帶動沙石翻滾,碰撞聲接連不斷。

夜梟飛過半空,振翅無聲,如魅影劃過天際。

大營門緊閉,營內帳篷井然有序,半人高的火把插在地上,交錯排成長龍。方形篝火熊熊燃燒,煙氣扶搖直上,繼而被風席卷,擴散至四面八方,彌漫開大片煙雲。

腳步聲忽然響起,全副武裝的甲士在營內匯聚。

軍仆推開營門,移走拒馬,甲士列隊行出,分明是要暗夜行路。

大軍穿過營門,霎時如潮水分開。

玄車越眾而出,林珩站在車首,未如白日一般身披甲胄,代之以袞服冕冠。寶劍佩在腰間,劍鞘漆黑,劍柄鑲嵌彩寶。分明是一抹暖色,卻在玄袍的映襯下浮現森冷,寒光懾人。

玄車之後,氏族戰車排成兩列,分別以智淵和鹿敏為首,象征勛舊和新氏族兩個陣營。

參戰的西境諸國自成一軍,跟隨在晉國氏族身後,沉默向前行進。

大國交鋒的震撼縈繞不去,此時此刻,蘄君等人神情肅穆,凝望前方的晉侯,心中滿是敬畏,不敢稍有松懈。

車奴揮動韁繩,戰車魚貫前行。

寬大的車輪壓過地面,碾碎土塊和泥磚,留下清晰的轍痕。

戰車之後是黑甲騎兵,騎士威風凜凜,坐騎都是百裏挑一的良駒,既能戰場沖鋒,也能長途奔襲。

黑騎背負短矛和長刀,腰懸鐵劍。盾牌和弓弩掛在馬背上,行進間發出磕碰聲,持續回蕩在夜色中,直至被馬蹄聲淹沒。

騎士身後是強壯的軍仆,專門護衛青牛和雄鹿牽引的大車。

大車多達數百輛,相比平時軍中所用,車身尤為巨大,上載小山狀的器械,以蒙布遮擋,在暗夜中相當駭人,好似蹲伏的巨獸。

大車全部離營,雜亂的馬蹄聲傳來,扈從軍陸續現身。

他們的裝束五花八門,大多身上套著獸皮袍,略顯得臃腫。在馬背上的動作十分靈活,能熟練地開弓射箭,還能倒懸在馬腹下躲避攻擊。

數萬大軍集結,整個過程嚴整有序,無一人發出雜聲。

隊伍中燃燒火把,幾名巫出現在陣前,拋開冗繁的儀式,當場以骨甲蔔讖。

甲片脫離巫的掌心,天女散花一般飛旋在半空。

火光下,不規則的甲片泛起微光,一種冰冷的蒼白。詭譎的紋路刻印其上,色澤暗沉,與骨甲的顏色形成鮮明對比。

伴隨著碰撞聲,骨甲接連落地。

待邊緣停止顫動,巫迅速俯身查看,讀出蔔讖的結果,瞳孔驟然間緊縮。

兇!

竟然是大兇!

幾名晉巫駭然失色,一起仰望前方,目光落在玄車上,嘴唇動了動,不知是否該實言卦象。

“如何?”見巫遲遲不語,林珩命人驅車上前,親自開口詢問。

“稟君上,卦象大兇。”晉巫匍匐在地,心一橫道出實情。

此言一出,空氣瞬間凝滯,四周鴉雀無聲。

“大兇?”林珩手按寶劍,語氣平淡,辨不出他的情緒。

“回君上,正是。”巫緊閉雙眼,背部躬起,額頭緊貼地面,額頭冒出一層冷汗。

氏族們臉色微變,不約而同看向林珩。

大軍寂靜無聲,無人開口。只有風過曠野,嗚咽作響。

“兵者,死生之地。大國交戰,刀鋒相抵,動輒血流成河,豈能不兇。”林珩環顧四周,聲音不緊不慢,“晉伐楚,揮師數萬,戰必兇。不兇何能勝,不兇何以霸道諸侯,問鼎天下!”

夜風回蕩,林珩的話鏗鏘有力,清晰落入眾人耳畔。

因卦象動搖的心變得堅定,繼而生出火熱。烈焰猝然躥升,頃刻如巨浪席卷,呈燎原之勢。

“晉楚約定,十日,戰於野。”

見眾人的表情發生變化,林珩話鋒一轉,重提今夜行軍計劃。

“楚軍提前三日渡河,非我軍有所防範,必遭突襲。”

“所謂兵不厭詐,出其不意。寡人意往下遊過河,奔襲楚軍大營,還以顏色!”

楚項戰書上寫明十日,卻提前三日抵達戰場,根本無意遵守規矩。

林珩喊出三日再戰,卻選擇今夜過河,同樣在無視規則,打破約定俗成的戰爭禮儀。

“此戰不義,必傳於諸國。”

林珩能夠想見,不必等到戰爭結束,他的兇戾之名又將更上一層樓,還將多添一項不守禮。

天子會否痛下決心,收回“侯伯”冊封?

思及此,林珩嘴角牽起一抹笑紋,稍縱即逝。

大軍受到鼓舞,忐忑一掃而空,戰意勃發。

在火光的指引下,數萬大軍開拔,踏著夜色直奔野河下遊。

壬章和田方各駕一部戰車在前方引路,兩隊黑甲策馬同行。

甲士中有一人十分獨特,在他身旁跟隨數匹野狼。狼群眼中閃爍幽光,追隨戰馬飛速奔跑,腳步竟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