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公子項輕車簡從,一路風馳電掣,黎明時分抵達甘究大營。

彼時雷聲轟鳴,大雨如注。天像開了一道口子,雨水傾盆而下,覆蓋漫長的邊境線,籠罩數座邊境城池。

甘究等人提前得到消息,全部冒雨出營,在營門前駐足等候。

雷聲不斷,閃電爬過天空,紫紅的電光撕裂雲層,一道光柱筆直砸落,爆開刺目的電火花。

百余騎穿過雨幕,飆舉電至。

馬蹄聲被雷鳴掩蓋,似無聲在雨中奔馳,瞬息闖入眾人眼簾。

隊伍中不見旗幟,騎士的面孔被鬥笠遮擋,蓑衣覆蓋全身,唯有耳上的金環浮現光輝,成為醒目的標志。

一行人來至營前,為首之人猛一拉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陣嘶鳴。

騎士們紛紛停住,在營前列成長隊。

雨水沿著眾人的蓑衣滑落,下擺飛散開,稍顯得臃腫,卻掩不去高大魁偉。

甘究等人佇立在雨中,長袍下擺被雨水浸濕,染上大片暗色。皮履抵不住積水的涼意,雙足發冷,逐漸蔓延至膝蓋。

眾人始終一動不動,腰背挺直,肅穆莊嚴。

公子項騎在馬上,單手握住韁繩,另一只手折起馬鞭,用鞭梢頂起鬥笠,鷹目掃視而過,壓力如有實質。

“參見公子!”

甘究等人疊手下拜,目光低垂,無一人敢同公子項對視。

邳城受困至今,越軍連戰連捷,楚軍卻頻頻失利,眾人實在面上無光。縱然對方設下陷阱,有心算無心,以兩國之間的實力,這樣的碾壓也實屬罕見。

甘慶不敵松陽君,差一點命喪戰場。此刻站在甘究身後,遇公子項視線掃過,頭埋入胸口,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

“起。”

公子項策馬進入營門,徑直穿過營地,來到豎立圖騰旗的大帳前。

粟黑和石林等人不敢倨傲,下馬步行跟隨,與甘究等人保持兩步左右的距離。

大帳內燃有銅爐,專為驅散濕氣。

多盞銅燈落地擺放,燈身造型誇張奇詭,人俑雙眼奇大,近乎占據半張面孔。人俑頭頂延伸出數根銅枝,末梢托起燈盤,盤中盛滿燈油,燃燒中散發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帳簾掀起又落下,公子項摘下鬥笠,解開蓑衣。暗紅色的長袍半濕,他卻毫不在意,接過布巾擦拭臉上的雨水,振袖坐到屏風前,見眾人還站在原地,簡潔道:“坐。”

“謝公子。”

帳內空間寬敞,容納二十人綽綽有余。

甘究等人在右側落座,粟黑和石林等位次在左,自然而然分成不同陣營,彼此間涇渭分明。

楚國氏族性情高傲,家族爭鬥延續數百年。傾軋最激烈時,街頭毆鬥時有發生,不亞於晉國內鬥。

氏族間競爭激烈,互相看不順眼,遑論是粟黑這樣的外來者。哪怕身為公子項的門客,得公子項重用,依舊被楚國氏族鄙夷,從不被看在眼裏。

眾人落座後,侍奴送上茶湯,熬煮時加入姜和蜜,苦後回甘,還有一絲辛辣,是楚人喜好的味道。

粟黑有些喝不慣,飲下一口就放到一旁,不再端起茶盞。

茶湯冒著熱氣,似白煙裊裊,輕紗狀彌漫開。

公子項托起茶盞,待茶湯適宜入口,緩慢送下腹,過程中一言不發。

持續的沉默,使得不安急劇攀升。

甘慶因戰敗惶恐,下意識看向甘究,希望兄長能給他指引。

甘究眉心深鎖,猜不透公子項的用意,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貿然開口。

他猜測公子項會有旨意,沒料想對方會親至戰場。

邳城被圍至今,城內守軍死傷慘重。越軍圍而不奪,分明是以城為餌,專為釣馳援的楚軍。

吃過三次虧,援軍停滯不前,無人敢冒進。

表面上是顧慮戰場變化,避免踏入越軍圈套。事實上各懷私心,不想損耗太多自身力量,更想讓別人去消耗敵人,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私心不能明言。

哪怕都是心知肚明,背地裏的盤算也不能擺上台面。

公子項洞若觀火,來之前就看出眾人的謀算,這才遲遲沒有開口,實打實給了甘究等人一個下馬威。

咚!

一聲輕響,茶湯飲盡,茶盞被放下。

盞底磕碰桌面,聲音極低,卻令眾人同時一凜,齊齊循聲望去。

“說吧。”公子項掃視眾人,掌心覆上桌面,下一刻又攥緊拳頭,指節磕了兩下,猶如砸在眾人頭頂,“越軍圍邳城,軍力不過幾千。集牟、矩、當、郾四城兵力,聯合邳城守軍,如何能敗?”

這番話直指要害,半點不給氏族顏面。

字字不提他們的私心,卻明白揭開真相,使他們倍覺羞慚,感到無地自容。

事實正如公子項所言,援軍集合起來,人數是越軍的兩倍。對方有攻城器械,楚軍也有神兵利器,針鋒相對,楚軍不該連敗,更不該落到如今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