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歷城。”

林珩放開信鳥,回身坐到屏風前。隨手鋪開一張絹,提筆蘸墨在絹上勾勒,很快繪出一幅簡略的輿圖。

“越,楚,齊。”

歷城座落在齊國邊境,與楚接壤,一度被楚國占據。

公子弦在奪權中落敗,借聯姻奔出齊國,欲以長平城和歷城為餌誘使晉國出面,成為他手中的刀。

事未能成,反被設計落入楚人手中。

“楚今出兵,想是聯姻已成。”

林珩凝視輿圖,指尖劃過齊、楚邊界,又移向越國邊地。

“越侯薨。”

楚國行事不遵禮儀,楚共公以“蠻夷”自稱,歷代國君行事難以常理推斷。公子項以戰奪權,踏著兄弟的血登上高位,專橫鐵血絲毫不亞於先祖。

“越侯舉喪,楚攻齊地。”

林珩沉思默想,再看庸送回的秘信,不禁眉頭一皺,異樣感揮之不去。

馬塘和馬桂守在帳內,見林珩陷入沉思,許久不作聲,兩人相視一眼,一人移來銅燈撥亮燭火,另一人移走木架,喂給信鳥食水。

夜色漸深,帳外傳來腳步聲,來自巡邏的甲士。

甲士手持戈矛,列隊走過燃燒的篝火,影子投在帳上,隨火光拉長扭曲,其後隱於黑暗中,恰似浮光掠影。

林珩被聲音驚醒,視線再度落向輿圖,不安感未見消散,反而迅速攀升。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以公子項的為人,事情絕非表面這般簡單。

誘齊楚相爭出自他手,楚煜一清二楚。然而事情過於順利,他莫名覺得古怪。

“不該這般大張旗鼓。”

林珩心頭一動,終於捕捉到問題關鍵。楚國出兵搶奪齊國城池,於情於理都不該如此大張聲勢,更像是故意傳播消息。

他展開秘信,細讀上面的文字,信息寥寥,無法做出更多推斷。

謹慎起見,他決定書信楚煜,國喪期間不能放松警惕,以防楚人聲東擊西,行出其不意之舉。

心下有了章程,林珩立刻鋪開竹簡,提筆寫成國書,蓋上印章。另取出一張絹,寫成秘信,借信鳥送到楚煜手中。

一明一暗,明者掩人耳目,專為暗者避開刺探。

秘信一揮而就,林珩喚來馬桂,將國書和秘信交給他,道:“你來安排,啟程前送出。”

“諾。”馬桂領命退下,身影消失在帳外。

帳簾掀起又落下,林珩凝視閃動的火光,想起楚煜之前送來的書信和發簪,遲疑片刻,到底取下隨身的玉環,封入一只木盒內。

“馬塘。”

“仆在。”聽到林珩召喚,馬塘躬身應聲。

“此物交給馬桂,同國書一並送出。”林珩推出木盒,點了點盒身。

“諾。”馬塘心存疑惑,口中卻未多問,捧起木盒退出大帳,腳步匆匆去追馬桂。

帳內恢復寂靜,林珩全無困意,又在燈前坐了半晌,才起身繞過屏風,除去外袍躺在榻上。

屏風隔絕燈火,僅有些許光亮透入,在床榻前斑斕閃爍,好似點點星光。

林珩閉上雙眼,單臂搭在額前,明知需要休息,意識卻分外清醒。

在上京九載,日日如履薄冰,幾度險些喪命。歸國後群狼環伺,腹背受敵,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

滅有狐氏,誅殺叛臣,借國人驅逐先君,繼而一戰滅鄭,攜大勝之威邀西境諸侯會盟。

一樁樁,一件件,他看似遊刃有余,實則謹終如始,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他清楚自身處境,沒有任何試錯的機會。

從邁出第一步開始,他只能勝,也必須勝。一旦落敗,哪怕只有一次,他也將粉身碎骨,滿盤皆輸。

“親人。”

林珩遮住雙眼,嘴角逐漸翹起,發出低低的笑聲。

他不信任情感,只相信刀鋒和權力。

沉思間,困意漸漸侵襲。他短暫睜開雙眼,透過指縫看向帳頂,目光明滅,瞳孔一片漆黑,似無底深淵波瀾不興,窺不出絲毫情緒。

暗影劃過夜空,雜沓的腳步聲傳來,夾雜著火把燃燒時的爆音,組成一曲獨特的旋律。

不知何處傳來缶聲,中途加入笛音,不類晉樂激昂豪邁,嗚嗚咽咽,盡顯纏綿悱惻。

林珩皺了下眉,總覺得曲調有些熟悉。

記憶緩慢回籠,一道緋紅的身影闖入腦海。

晉侯宮,南殿。

暖香繚繞,越國公子眉眼含笑,修長的手指持一支篪,吹奏出源於越地的輕音。

伴隨著樂聲,林珩緩慢沉入夢鄉。

夢中總有烈紅縈繞,掙脫不開,使他異常煩躁,幾要在睡夢中拔劍。

越國使臣的營地中,幾名樂人吹奏完一曲,齊刷刷看向剻業,等待他的命令。

“繼續。”剻業頭也不擡,瀏覽手中的竹簡,命樂人再奏一曲。

樂人滿心疑惑,不明白無宴無客為何要奏樂,還是吹奏這樣的小調。但上大夫有命不得不從,幾人只能拿起樂器,再一次吹出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