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楚煜和公子弦進入宮內,前者徑直去往南殿拜會國太夫人,後者由侍人引路去往正殿,面見晉國國君。

行在青石鋪設的宮道上,遇暖風迎面襲來,公子弦單手壓住衣袖,姿態放松,神情自若,絲毫不見在宮門外的緊繃。

宮道盡頭直連丹陛。

引路的侍人停在台階前,另有侍人拾級而下,腰間垂掛絲絳,頭上戴有冠帽,表明他的地位更高。

“公子請隨仆來。”馬桂垂手見禮,態度恭敬,臉上帶著笑容。只是笑意浮於表面,讓人挑不出差錯,卻也明明白白感知到審視,甚至是威脅。

公子弦向馬桂頷首,溫和道:“勞煩。”

眼前的侍人予他熟悉之感,讓他想起父君身邊的內史。在父君中毒之後,內史家中被搜出證據,證其參與毒害父君,隔日就被絞死。

內史無辜。

父君一清二楚,大兄也是心知肚明。

齊宮上下,包括宮奴都知他冤枉。

但他還是不能活。

公子弦垂下視線,左手握住劍柄,手指不斷用力,直至指關節發白,才壓下驟然湧起的憤恨和不甘。

齊國朝堂早已是翻天覆地。

公子弼大權在握,令出如山。他要殺的人,沒人能留得住。

內史被殺是斬斷父君的臂膀,更是一種警告。對他,對被關押的幼弟,乃至於齊國宗室。

公子弦心思百轉,攥緊藏在袖中的絹,仰望前方巍峨的宮室,深吸一口氣,提步登上最後一級台階。

微風穿過廊下,搖曳垂掛的銅鈴,發出陣陣輕音。

三名彩裙婢女繞過廊角,越過守在廊下的侍人,通稟後進入大殿。

打頭的婢女手托銀盤,盤中擺有銀盞,式樣精巧,花紋細膩,迥異於晉人的技藝。她身後兩人合力提著食盒,盒中之物頗重,兩人一路從南殿提來,微微有些氣喘。

三人進入殿內,呈上國太夫人命廚熬煮的湯羹,以及帶有越國特色的糕點。

“國太夫人言雨水整夜,春有倒寒,君上需添衣。”婢女俯身在地,轉達國太夫人的關懷。

“轉告大母,寡人自會留意。”

“諾。”

婢女再拜後直起身,在林珩的注目下打開食盒。

盒蓋掀起的一瞬間,熱氣噴薄而出,一同湧出的還有濃郁的香氣。

三層的食盒改為兩層,內裏做工巧妙,隔層別有乾坤。

上層裝有碗碟和長筷,有鑲嵌的孔槽。下層裝著一只甗,上甑下鬲,中間是鏤空的箅,專為蒸食所用。

晉國的甗多為一體,上有鳥紋。這具甗呈長方形,不僅有箅,還有附耳,根據上面的獸紋推斷,應是越國匠人的手藝。

甑內冒出熱氣,鬲下有炭在燃燒。

婢女從食盒中取出長筷,小心夾出甗內的餅和糕。

餅以麥制成,內裏加入蜜,散發出香甜的味道。糕色澤金黃,以黍和粟蒸制,大小類似嬰兒的拳頭,上面鋪了豆,取出時熱氣騰騰,看上去十分誘人。

公子弦行至殿前,站定在門外,不意外嗅到食物的香氣。

晉人喜食鹹,越人好食甜,齊國近海,齊人專好鮮美滋味,也同樣喜甜。

公子弦懷揣著心事,夜間輾轉反側心神不寧。早起沒有精神,早膳用過兩口便再也吃不下。此時站在殿門外,誘人的香氣不斷飄來,久違的餓意急劇上湧,他不由得皺眉,後悔早膳吃得太少。若在晉君面前腹鳴,不僅失禮更是失態。

大殿內,婢女送上糕點和茶湯,俯身再拜,倒退著行出殿外。

馬桂入內稟報,不多時笑著折返,請公子弦入殿:“公子,君上有請。”

公子弦解下隨身寶劍,交給守在殿門旁的侍人。

劍身窄長,劍鞘鑲嵌珍珠和彩寶,劍柄拼接打磨過的珊瑚,潤澤不下美玉。相比兵器,這把劍更像是一件藝術品,通體寶物,價值非凡。

寶劍遞至面前,侍人並未接過。公子弦正疑惑不解時,馬桂出言解釋:“公子可佩劍入殿。”

“佩劍入殿?”

“見君上無需解劍。”

馬桂言之鑿鑿,旁側侍人未現異色,顯然是習以為常。

公子弦很是驚訝。

在齊國時,氏族見國君必要解劍。公子弼手握大權,一樣襲用慣例。

世人皆知晉人好戰,晉國氏族時常當街搏殺,流血沖突毫不鮮見。晉幽公時,氏族毆鬥屢屢造成傷亡。直至新君登位,情況才有所緩和。

林珩鎮壓叛亂,絞殺氏族,法場上血流成河,世人皆知其兇狠。

人人佩劍上殿,他難道不擔心刺客?

亦或是成竹在胸,不懼任何賊徒?

公子弦驚疑交加,遲遲未見跨過殿門。

馬桂看他一眼,多少能猜出他的想法。表面不動聲色,出聲提醒道:“公子,君上有請。”

聲音流入耳中,公子弦猝然回神,連忙壓下復雜的心思,重將佩劍掛回腰間,整理冠帶,邁步走入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