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春日和煦,暖風繾綣。風中帶著花香,熏人欲醉。

側殿隔窗半開,陽光落入室內,播撒扇形光影。

山水屏風前,田齊撐著下巴對卷苦思,右手提筆,遲遲沒能寫下一個字。筆尖懸停太久,墨汁滴落到竹簡上,飛濺數點暗色。

“太難了。”

田齊丟開筆,頹然地趴到桌上,任憑墨汁沾上下巴,樣子無精打采。

鬥圩捧著茶湯走入,見到田齊這般模樣,和守在室內的鬥墻對視一眼,快行兩步放下杯盞,勸說道:“公子,晉侯好心好意,莫要辜負。”

“我知阿珩好心,但我自幼不喜書文,連寫五封奏疏,如今實在無言可寫。”田齊頂著幹涸的墨汁擡起頭,心中糾結,語氣中滿是無奈。

一只木匣放在桌上,匣中竹簡已經取出,上面的文字十分簡練,教授田齊上書天子,每日一奏,派飛騎送往上京。

“狀告信平君犯上作亂,國內氏族沆瀣一氣;斥責宋國氏族不仁不義,與逆臣同流合汙;追思襄公助上京平叛勞苦功高,向天子哭訴委屈。”田齊掰著手指列舉,逐一數過來,聲音越來越低,“還有什麽能寫?”

之前大醉一場,心頭愁悶消退許多。醒來隔日,林珩對他酒醉一事只字不提,讓他安心住下,並帶他前去拜會國太夫人。

從南殿歸來,田齊打開木匣,看過其中內容,連續數日將自己關在殿中,搜腸刮肚、絞盡腦汁,每日寫成一封奏疏,借晉騎飛送上京。

最初他信心百倍,事情也很順利,回想這一路的遭遇,下筆如有神,洋洋灑灑就是數百字。

五封奏疏之後,情況急轉直下。

該寫的全都寫完,再提起筆,他突然腦中空空,不知該如何成句,壓根寫不出一個字。

面對空白的竹簡,田齊懊惱得想要抓頭。

奈何身邊沒有謀臣,鬥圩和鬥墻不通政事無法給出建議,更不用提專好廝殺的甲士。

窘境擺在面前,主仆三人目光相對,同時緘默無語。

“公子,不如請教晉侯?”鬥圩提議道。

“我不想麻煩阿珩。”田齊皺眉說道,心中徘徊不定。

這段時日以來,林珩頒布多項政令,朝堂上風雨不斷,城內也是議論紛紛。政令涉及到多方面,在氏族間引發波瀾,褒貶不一,連客居在宮內的田齊都有耳聞。

多日案牘勞形,除了吃飯睡覺,林珩難有空閑之時,肉眼可見地消瘦,氣質愈顯淩厲。

之前田齊造訪南殿,碰巧見到越國令尹,得知公子煜將要使晉,料定林珩會變得更忙。

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想給林珩添麻煩。

“我一路奔逃,顛沛流離,只有阿珩願意收留。凡事細致周到,還為我出謀劃策,我不能得寸進尺。”田齊坐正身體,沉聲道,“些許困難而已,還比得刺客尾隨,殺機四伏?”

哪怕頭疼不已,他也要強迫自己拿起筆,重新鋪開竹簡。

側殿外,許放行至門前,恰好聽到這番話,不禁微微點頭。有這份心意就絕不會是忘恩負義之輩,不枉費君上相助。

話聲漸低,許放輕咳一聲,揚聲道:“內史許放求見。”

門後先是一靜,片刻後傳來腳步聲。

未等多久殿門敞開,鬥墻站在門後,見禮後道:“許內史請。”

許放端正還禮,跨過門檻進入殿內。

山水屏風前,田齊正身端坐,臉上的墨痕擦拭幹凈,案上的竹簡、筆架等皆擺放整齊。

距木案三步遠,許放停下腳步,目不斜視疊手行禮,手托一只木盒,道:“今日奏疏未送,君上命仆送來此卷,言能有助於公子。”

“阿珩讓你送來?”田齊眼睛一亮,等不及鬥圩和鬥墻去取,直接起身繞過桌案,從許放手中接過木盒。

剛要打開盒蓋,想起許放還躬身在地,田齊忙不叠喚他起身,神情有些羞赧:“一時忘形,放翁見笑。”

“仆不敢。”許放再次疊手,方才肅然起身。

田齊回到桌前,迫不及待打開木盒,展開盒中的絹。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他茅塞頓開,郁悶一掃而空,登時笑容滿面。

“原能如此,我竟然想不到,不愧是阿珩!”

仔細疊起輕薄的絹,慎之又慎放回盒中,田齊對許放笑道:“煩勞放翁代我多謝阿珩。”

“諾。”許放行禮後退出殿門,身影消失在廊下。

田齊一改之前的為難,鋪開一卷空白的竹簡,快速揮筆落墨,轉瞬寫下百余字,取私印落在卷尾。

鬥圩探頭看一眼,快速讀完兩行字,不由得面現驚詫。

竹簡上的內容和日前送出的別無二致,近乎是將之前的文字謄抄一遍。

“公子,這樣寫是否妥當?”鬥圩尚在疑惑,鬥墻已經開口詢問。

田齊放下筆,揮動衣袖加速墨跡幹涸,口中笑道:“阿珩提醒了我,奏疏遞送上京是哭訴委屈痛斥逆臣,將事情鬧大,使天下諸侯聽聞。文字無關緊要,哪怕千篇一律也無妨,堅持不懈遞送,直至天子發下旨意,召諸侯討伐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