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嶺州城,鄭侯宮。

大殿內燭火昏黃,耄耋之年的巫盤膝在地,面前擺放數枚甲骨。甲骨兩面雕刻花紋,紋路粗獷神秘,分明源於上古。

氏族分左右站立,緊盯巫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屏息凝神心中忐忑。

鄭侯站在上首,袞服在燭光下黯淡,冕冠下的旒珠也失去光澤。

巫深居太廟,遇大事才會露面。

他身材佝僂,滿面溝壑。稀疏的頭發披在肩後,額角臉頰烙印和甲骨相似的紋路。枯瘦的胸前掛著三條骨鏈,額上勒一條皮繩,繩上串聯六片指甲蓋大的骨片,和地上的甲骨同源,取自一只巨龜,由鄭襄公親手獵殺。

鄭襄公在位時,鄭國國力達到鼎盛,能與晉分庭抗禮,一度有稱霸西境的威勢。

可惜好景不長,鄭襄公晚年昏庸,欲驅逐長子改立幼子,導致國內發生戰亂,嶺州內生靈塗炭。

戰火持續整整兩年,最終長子獲勝登上君位。

遭遇內亂荼毒,鄭國的國力不比往昔。數代國君碌碌無為,偶爾有國君勵精圖治,卻無一例外壽命不長,使得國力每況愈下。

反觀晉國,晉孝公高瞻遠矚,同越結盟抗衡楚國,有了西進的條件。更出了晉烈公這樣架海擎天的英主,抵定邊境局勢。

此消彼長之下,晉國雄踞中原,鄭國的輝煌不復存在,反而屢屢被打壓,直至近十年才得以喘息,漸有恢復態勢。

怎奈天意不在鄭。

晉侯昏庸無道,他的兒子卻多智近妖。

鄭侯以為有機可乘,哪想到自食惡果,一步錯步步錯,落得進退維谷。現如今,戰與不戰,和與不和,已非鄭侯能夠決斷。

想到多日來的戰報,思及被攻破的城池,鄭侯怒火中燒。

憤怒中更有一絲恐懼。

隨著失地日增,晉國大軍逼近都城,這種恐懼迅速擴大,令他輾轉反側,沒有一刻不被憂慮和懊悔籠罩。

寒風卷著碎雪打在門窗上,發出陣陣聲響。

風襲入殿內,卷動群臣的衣袖,搖曳暗影,幾要熄滅燈光。

靜默許久的巫忽然有了動作。

他口中念念有詞,枯瘦的手指抓起地上的甲骨,用力向上拋出。

甲骨在半空翻飛,某一刻仿佛停滯。

眾人緊張地盯著這一幕,看著甲骨飛向不同方向,其後在同一時間落地,鈍響聲短暫回蕩。

甲骨形狀有異,厚薄不同。落地後有的巋然不動,有的持續顫動,還有的翻過一面,現出完全不同的花紋。

待到所有甲骨靜止不動,巫傾身靠近,掌心覆上地面,白發垂落,雙眼緊盯甲骨,解讀上天給予的啟示。

包括鄭侯在內,所有人屏住呼吸,不敢出聲打擾。

大殿內落針可聞,安靜得令人心慌。

良久,一個老邁的聲音響起,宣示帶來恐慌的預兆:“不祥。”

“什麽?!”

鄭侯難以置信,亦或是不願相信。

他大步沖上前,旒珠劇烈搖晃,懸在腰間的玉飾金印互相碰撞,聲音急促令人心焦。

“怎麽會是不祥?!”

巫緩慢坐回原位,擡起蒼老的面孔,花白的眉毛壓住雙眼,一只眼眶幹癟,竟已失去了眼球。

“上天預兆,此戰不祥。”

不同於鄭侯的驚怒交加,也迥異於氏族的驚悸恐慌,他表現得異常平靜。眼底毫無波瀾,仿佛一灘死水,根本不像是活在世上。

“怎麽會、怎麽會……”

鄭侯喃喃自語,踉蹌後退兩步,神思恍惚靠上桌案。

他突然想到什麽,目光掃視殿內,沒有發現那道熟悉的身影,倉惶地握住佩劍,顫抖著聲音道:“名翁,名翁為何不在?”

群臣面面相覷,四下裏環顧,都未發現粟名的身影。

阮康等人下意識撫上額頭和下巴,之前被粟名擊中的傷處尚未痊愈,幾人面上仍留有淤青,很是有礙觀瞻。

鄭侯連問數次,終於有一名中大夫壯著膽子開口:“君上,粟大夫當日離宮,關閉府門至今不出。”

當日?

中大夫不敢說得太明白,鄭侯心中卻是一清二楚。

“是我糊塗,名翁該怒。”鄭侯苦笑一聲,馬上又振作精神,“我去向名翁請罪。”

危急關頭,唯有粟名能救他,能救鄭國。

幡然醒悟也好,自欺欺人也罷,鄭侯命人準備車輛,決定親自過府請罪,求教救國之策。

望著鄭侯遠去的背影,巫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天意不可違。”

他默默收起地上的甲骨,起身走出大殿。

沿途侍人婢女向他行禮,他皆視而不見。反而加快腳步,頂著風雪走出宮門,徒步返回太廟。

彼時,晉國三軍傾巢而出,公子珩率軍親征的消息已傳遍城內。

“戰況不利。”

“失數城,守軍皆歿。”

得知晉軍正在逼近嶺州城,城頭已經能看到先鋒的旗幟,城民們惶恐不安,紛紛湧向太廟,祈求天地鬼神庇佑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