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是夜,肅州城外火光通明。
方形篝火熊熊燃燒,半人高的火把繞祭台排列。自城頭俯瞰,似一條巨龍盤踞大地,威嚴崢嶸。
木制的柵欄高過兩米,下寬上窄。囚徒被推入門內,一個挨著一個,互相擁擠在一起,連轉身的余地都沒有。不想被踩踏,眾人只能踮起腳尖貼近柵欄,爭搶呼吸的空間。
公子長身份特殊,沒有同氏族關押在一處,而是獨自鎖進一間柵欄。
在他左側是有狐丹父子,右側則是熊熊燃燒的火把。
火光照在他臉上,幾點火星飛濺至眼角,灼燒的刺痛令他驟然驚醒。
望見奴隸牽出的戰馬,看到馬鞍下拖拽的繩索,他艱難地滾動喉結,臉色變得青白。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麻木憎恨消失無蹤,盡被無限的恐懼取代。
火光下,宗的身影由遠及近。
迥異於平日裏的裝束,他身著寬大的麻衣,腰間系一條長帶。灰白的發披在身後,額上勒三股發繩,帶上串聯玉飾,玉上雕刻玄鳥圖案。
在他身後,數名年輕男子手捧小鼎,鼎中盛滿清水。鼎紋粗獷古樸,源於開國之初,由天子賜給初代晉侯。
“宗伯!”
公子長從地上躍起,猛撲向柵欄,雙手牢牢握緊欄杆,頭壓向縫隙,大聲道:“宗伯,林珩有罪!他不孝悖逆,召國人驅逐父君,他是晉國的罪人!”
“他是罪人!”
公子長竭力嘶吼,單手探出柵欄,手指抓向對面的宗。
僅僅數寸距離,此時卻有如天塹。
滿是臟汙的手指開合數次,用力攥緊,掌心卻空空如也,正如他的命運。
宗站在原地,寬大的袖擺被風鼓起,灰白的發遮住臉頰,也掩去他臉上的表情。
“宗伯,林珩是罪人,他是罪人!”
嘶吼變成咆哮,公子長聲音變調,形似瘋癲。
宗始終不為所動。
“君上偏寵妾庶,多行昏庸之舉,實乃偏離正道。背棄先君誓言,欲壞祖宗之法,有今日下場是咎由自取。”
“況成王敗寇,古已有之。”
宗上前一步,目光鎖定公子長,眸底浮現暗光。
“落敗就該承擔後果,慨然赴死,方為林氏子豪邁。你身負胡血,公子珩仍許你以晉室血脈受刑,已是法外開恩,莫要不知足。”
法外開恩?
不知足?
公子長怒睜雙眼,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手指緊扣木欄,用力到指尖發白,指甲一片片翹起,流下殷紅的血。
“你胡說!”
他大聲咆哮,欲以癲狂掩飾恐懼。
見他這副模樣,宗搖了搖頭,轉身走向祭台,再不看他一眼。
跟在宗身後的晉室成員手捧小鼎,經過柵欄時,落在公子長身上的目光頗為復雜,既有厭惡也有鄙夷,還有幸災樂禍,唯獨沒有憐憫和惋惜。
同被關押的氏族始終緘默。
包括有狐氏父子在內,沒人給予公子長半點關注。
有狐丹在戰鬥中受傷,傷口惡化,已經奄奄一息。有狐顯的狀況不遑多讓。他雙腿骨折,右小腿粉碎,被族人擡著出城,正因高熱昏迷不醒。
有狐達情況稍好,卻也是滿身狼狽,不復見往日的卓爾不群,一表人才。
父子三人關押在一起,有狐達靠在柵欄上,呆滯地望向天空。掌心探出縫隙,接住幾片飄落的雪花。
看著雪花緩慢融化,過往的一幕幕浮現腦海,他忽然發出一陣狂笑。
笑聲喑啞變調,堪比嚎哭。
甲士聽得不耐煩,大步走上前,反持長矛捅向柵欄。矛杆末端狠狠撞上有狐達的胸口,近乎能聽到骨裂聲。
“嚎什麽嚎,閉嘴!”
“明日受死,今夜省點力氣。”
有狐達胸口受創,發出劇烈咳嗽,當場咳出鮮血。
見他無力再嚎啕,甲士滿意地收回長矛,轉身走回到祭台下,監督奴隸運送犧牲。
城門處出現幾點火光,不多時,一輛馬車穿過夜色向刑場駛來。
抵達近前,馬奴勒住韁繩,做侍人打扮的馬桂跳下車轅。
四下裏打量一番,他邁步走向公子長,見對方落魄的模樣,不由得嘿嘿一笑,冰冷陰狠,令人不寒而栗。
再看有狐氏父子,他更覺得滿意。
當年正夫人病逝,公子珩被送往上京,玉堂殿上下幾經磨難,數人被活生生打死。
動手的是麗夫人,但無有狐氏在背後撐腰,沒有君上偏愛公子長,她豈敢肆意張狂。
如今風水輪流轉。
麗夫人已死,馬上就輪到公子長和有狐氏。
思及此,馬桂再次冷笑。
他袖手走近柵欄,上下打量著公子長,令後者頓覺屈辱。
“閹奴,當年就該斃你於刀下!”
馬桂權當是在聽犬吠,好整以暇的看著他,朝身後擺了擺手。
立即有一名小奴走上前,懷裏抱著一個粗陋的陶罐。罐口敞開,裏面裝著一些焚燒後的灰狀物,還埋著不成形的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