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日暮時分,城頭又聚黑雲。

雲層遮擋天空,層層疊疊,吞噬落日余暉,天地間充斥暗色。

冷風平地而起,呼嘯著穿過城墻,刹那席卷城內。

路上的行人紛紛加快腳步,拉車的驢馬不安嘶鳴。一頭青驢力氣極大,趕車的壯奴一時不察被掙脫韁繩。驢車沖出數米,險些撞翻一個背著藤筐的庶人。

風襲長街,揚起漫天沙塵。

行人睜不開眼,無暇口舌爭辯,各自加快腳步尋找擋鳳處,躲避惡劣的天氣。

城東傳出馬蹄聲,夾雜著車軸轉動的吱嘎聲,在風中重疊撕扯。

數輛馬車在路上飛馳,驅車的馬奴眯起雙眼閉緊嘴巴。風卷著塵土襲來,稍不留神就會灌入滿口泥沙。

兩輛馬車擦身而過,車窗同時開啟一道縫隙,窗後目光明滅,旋即隱入昏暗之中。

許放放下車窗,身體向後靠,手指交疊閉目養神,大致推斷出對方身份。

公子原坐在車內,回想方才驚鴻一瞥,略微有些心驚。鹿敏的話浮現腦海,他下意識咬住拇指,牙齒不算撕磨,指腹很快浮現紅痕。

以公子珩的行事作風,若給不出足夠的價值,他和母親恐難保全。

“事到如今已無退路。”

盯著流血的手指,看著血珠浸出傷口,公子原的瞳孔逐漸染上殷紅。

“轉向,去宮中。”他擡手敲了敲車廂,命馬奴調頭。

“公子,時辰不早,宮門將閉。”

“速行,趕不及鞭笞二十。”公子原無比煩躁,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他迫切要見到珍夫人,盡快商量出對策。

聽出話中狠戾,馬奴登時打了個哆嗦。他再不敢多言,奮力揮動韁繩,終於趕在宮門落下前抵達。

馬車停住,公子原推開車門,利落跳至地面。

雙腳站穩之後,他向甲士出示銅牌,快步穿過門拱,踏上青石鋪設的宮道。

華燈初上,巍峨的宮殿燭光輝煌。

身著彩裙的婢女穿過廊下,裙擺輕揚,手中的銅燈搖曳暖光。

侍人踏上台階,後者踩著前者的足印,姿態身形趨向一致。火光映照下,仿佛昏暗中排列的剪影。

公子原快步穿過回廊,途經正殿不做停留,飛速趕往珍夫人的長樂殿。

幸虧他持有晉侯賞賜的銅牌,否則休想出入宮門。遑論是長驅直入妾夫人的宮室。

林原剛剛進入宮門,林珩便得到消息。

斟酌片刻,他無意親自出面,命侍人去南殿通知繆良。

“公子原此時入宮,理當稟報國太夫人。父君重病不見外人,大母總要拜見。”

“諾。”

侍人領命退出殿門,轉瞬消失在廊下。

林珩正要提起筆,喉嚨間忽生癢意。他單手撐在桌面,另一手握拳抵在唇邊,控制不住開始咳嗽。

咳嗽聲持續不斷,漸漸有加重趨勢。

他變得喘不過氣,手臂拂過桌面,揮落竹簡和筆架,身體向一側歪倒。披在肩上的長袍滑落,在地上鋪展開,似折斷的鴉翼。

“公子!”

谷珍例行為他診脈,走進殿內大吃一驚。立即放下藥箱沖上前,小心攙扶起林珩,手指搭上他的右腕,神情漸漸凝重。

“無礙。”林珩勉強坐起身,咳嗽聲不斷,話說得斷斷續續,“年幼時落入冰湖,每逢冬日都要有這一遭。”

谷珍沒有應聲,放下林珩的右腕,手指又搭上他的左腕。

許久,他松開手,起身取過藥箱,打開之後拿出一只扁平的木匣。匣盒抽出,裏面靜靜躺著上百枚細長的銀針。

“公子體內有寒氣,根治恐非易事。仆先為公子施針,稍後再服湯藥。”

林珩點點頭,放松身體,看著谷珍取銀針在火上燎過。

針尖觸及皮膚,他垂下眼簾,長睫落下兩彎暗影。

“上京的醫為我診脈,言我壽數不長,我依然活到今日。每逢寒症復發,我所思並非痛苦,而是我仍未死。”

谷珍動作一頓,擡眼看向林珩,隨即收回目光,一針接著一針落手極穩。

“待求藥之人歸來,仆立即為公子配藥,定不讓公子再受寒症困擾。”

“勞煩谷醫。”

林珩溫和淺笑,又輕輕咳了兩聲。

谷珍醫術過人,他能清晰感到身體變化。侵襲肺腑的寒意開始緩和,他感覺有些困倦,變得昏昏欲睡。即將合攏雙眼時,他猛然驚醒,耳畔捕捉到一聲輕響。

轉頭看過去,谷珍正收回銀針,將木匣放入藥箱。

林珩展開衣袖,又擡手摸了摸喉嚨,贊道:“谷醫妙手。”

“謝公子。”

谷珍沒有謙虛,大方接受林珩誇贊。起身告辭離殿,準備親自為林珩熬煮湯藥。

他剛剛跨出殿門,險些被一名侍人撞到。

侍人面帶急色,從正殿一路跑來,向林珩稟報晉侯發病卻不肯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