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幽暗的矮室內,一燈如豆。

破損的燈盞銹跡斑斑,燈盤中微光搖曳。燈油只剩下淺底,火光隨時可能熄滅。

吱嘎一聲,木門向內開啟,門外傳來粗噶的聲音:“先氏女,毒氏女,取飯。”

一個粗壯的仆婦站在墻邊,腳下擺著兩只木桶,一只裏面是不帶半點油星的菜湯,另一只裏面是摻雜石子的粟飯。

“快些,不要磨蹭!”

仆婦等得不耐煩,抄起飯勺敲打門框,發出咚咚的聲響。

“兩個罪人擺什麽架子,還以為自己是君上的妾夫人?再不出來就不要吃了!”

幽禁巷道的宮婦,日子無比煎熬。

有家人在外尚好,如先氏女一般即將族滅,公子享也被出繼,注定沒有出頭之日。仆婦變得肆無忌憚,動輒踐踏辱罵,無所不用其極。

門內傳來腳步聲,面色蒼白的蓮夫人扶著墻壁走出。她剛剛經歷小產,身體還很虛弱,但比起活死人一般的先玉,她尚存微弱希望,不想活活餓死。

聽到聲響,仆婦轉過頭,見到頭上纏著麻布的蓮夫人,塞給她一只陶碗。隨即用木勺在桶裏攪動兩下,先舀半勺粟飯,再舀菜湯澆上。

粟飯已冷,菜湯沒有丁點鹹味,反而飄著野菜的苦澀。

換做是以往,興樂宮的婢仆都不會用這樣的飯食。現如今,蓮夫人卻要靠這碗泡著苦湯的粟飯撐下去。

“先氏女!”

仆婦大聲吆喝,飯勺又一次敲在門框上。

殘存的湯汁飛濺而出,落在地面裹起灰塵,被一只破舊的步履踩碎。

“再不出來,一粒粟都沒有。”

“今日不吃,明日也不要吃,以後都不要吃了!”

仆婦說到做到,當真提起木桶轉身就走。中途遇上另外幾人,後者手中的木桶早就空空如也,連桶底都被刮得幹幹凈凈。

“又沒吃?”一個瘦長臉的仆婦探頭看一眼。

“隨她去,早晚有一天餓死。”仆婦打開桶蓋,粗聲道。

“小心禍從口出。”走在兩人身邊的仆婦年紀最長,滿臉溝壑,口中的牙齒掉了一半,說話時聲音有些模糊。

“怕什麽。”瘦長臉的仆婦唾出一口濃痰,差點落到同伴腳上。她卻咧嘴一笑,絲毫不以為意,“今天過後,肅州城裏就沒了先氏。矮室裏那個失去依仗,還不是任由搓圓捏扁。”

“別忘了,公子享還在。出繼身份改變,血緣不會斷絕。”年長仆婦好心提醒。如果對方執意不聽,一門心思送死,她也不會再浪費口舌。

“先君時送進來的犯婦,無一人活著離開巷道,在世時卻無人肆意欺淩。全因這巷道裏死過人,超過兩個巴掌,全是欺辱過她們的婢仆。”

先氏族滅,還有公子享在,先氏女並未徹底失去依靠。

和蓮夫人不同,她本身沒有犯錯,幽禁是受到家族牽連。公子享雖然出繼,母子血緣無法斷絕。如今他還年幼,尚且看不出什麽,等他年長之後,未必不念著巷道裏的母親。

“先氏女自己尋死,別人管不著。要是被磋磨至死,牽連在內的一個都跑不了。”

年長仆婦在宮內幾十年,見過的殘酷和血腥遠非常人能夠想象。

先君時,宮內妾夫人爭鬥激烈。

越國宗室出身的正夫人容貌出眾,最初也是寵愛平平,稱不上一枝獨秀。直至宮宴之上她替先君飲毒,才獲得另眼相待,使得妾夫人們漸漸沒了聲音。

“宮苑裏沒有秘密,不想死就別幹蠢事。”

留下這句話,年長仆婦兀自加快腳步。半臂長的木勺在桶內晃動,持續碰撞桶壁,發出不規律的擊打聲。

其余仆婦面面相覷,仔細回想她的話,有人不以為意,有人卻記在了心裏。

為矮室送飯的仆婦突然有些後怕,當即一咬牙,提著木桶調頭折返。來到門前舀滿一碗粟飯,推門進去放在桌上。

室內空間狹小,僅開一扇門,連窗都沒有。

空氣不流通,潮氣和塵土的氣息難以揮發,淤積在有限的空間內,發酵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咚地一聲,豁口的陶碗磕上桌面。

蓮夫人詫異看過來,手裏捧著沒吃完的粟飯。

先玉仰躺在木板上,目光呆滯,頭發蓬亂。若非胸膛還有起伏,簡直同死人一般無二。

“吃飯。”仆婦見先玉不動,拿起陶碗走到木板前,擡手就要掰她的下巴。

“等等。”蓮夫人匆忙出聲,“她身子虛弱經不起折騰,稍後我會勸她。”

仆婦懷疑地看她一眼,半信半疑道:“你能勸她?”

“能。”蓮夫人信誓旦旦,意外地能屈能伸。

“行。”

仆婦雖被同伴說動,到底沒有多少耐心。既然蓮夫親口保證,她索性丟開不管。有蓮夫人做替罪羊,就算是人死了也同自己無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