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沉酣

初秋之夜,冷月如霜。

一部素樸典雅的馬車正行駛到玉帶橋前,容緒正心事重重地坐在車中,就聽得前方朱雀大街上傳來了車馬轔轔之聲。

兩部馬車在橋下相遇,車夫王暉一勒馬韁,回頭問道:“家主,前方有車馬也要過橋,是否要避讓?”

自從王戎兵敗後,容緒一直極為低調,若遇到高門大戶的車輛,就會退避三舍,或者繞路而行。

也許是因為他的低調,蕭暥和皇帝都沒有動他。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在王戎攻城之時,不僅沒有做內應,而且在桓帝一把火燒毀宮廷,火勢蔓延到附近街坊之後,盛京商會不僅出資修復宮殿,而且幫助朝廷還安置難民。

之後,諸侯兵圍都闕關時,容緒便開倉放糧,為城中軍民提供糧食。如此種種,他竭盡全力地表明王戎起兵反叛只是其個人的行為,和他與王家無關。

但他畢竟是王氏的人,王戎此番作亂,已將王家和盛京商會都推到了懸崖邊上。更何況繼位的晉王和王氏還有舊怨——王妁曾經因妒害死了晉王的養母。

此刻的局勢對王家和盛京商會來說岌岌可危,屠刀在頸,每一天都有舉族傾覆之禍。

王戎的罪足夠誅滅九族,王家上下每日都戰戰兢兢。

但蕭暥和皇帝現在還沒有動他們,大概是因為外有諸侯聯軍重重圍困,內有宮城事變後人心惶惶,且新君初立,立足未穩,值此人心動蕩之際,不宜再大肆殺伐,——也就是說現在還不是秋後算賬的時候。但這筆賬遲早是要算的。王氏上下幾百口人的頭顱只是寄宿在他們脖頸上罷了。

至於容緒往日和蕭暥之間那些或真或假的‘情誼’,爾虞我詐的關切,容緒很清醒,這是不可能讓蕭暥對他和王家手下留情的。

容緒知道蕭暥的脾性,不管小狐狸平時多好說話,甚至有時候還傻呼呼的,但他發狠的時候,殺伐果決,絕不會留半點情面。不然他也無法在這虎狼環伺的亂世生存了。

容緒並不敢指望蕭暥能對他手下留情,但是在聽說蕭暥已經深閉府門幾天不出了之後,他又忍不住想去探視。

他猜測蕭暥經此大變,怕是舊疾又復發了。於是便備了些昂貴的滋補丹藥給他送去,順便,如果能見到蕭暥,或許也能在察言觀色間推測他的態度,探探他的口風。這事關系王氏舉族上下數百口人的生死。

為了避人耳目,他選擇月夜拜訪,才剛駛到朱雀大街,就和一部馬車迎面相遇。

在大梁,馬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身份和風格,容緒是愛車之人,春風得意時,高調乘坐的永康年間的古董馬車早就已經深藏院中,換成了這部不起眼的馬車,但容緒畢竟是個雅人,這部馬車雖然低調,但是低調中透出一股別致的風流來。

容緒撩開車簾,夜路行車,相遇橋頭,也是有緣。容緒是識車之人,不由打量起那部車來。

這部車馬很是高大,但陳舊素簡,透著一股拙意。看起來像是落魄高門所乘的車輛,——經此番宮廷事變,有多少重臣人頭落地,又有多少高門從此沒落。

“王暉,退後,讓他們先過罷。”容緒道。

王暉對容緒這種謙讓過度的態度有些不滿,或者說頗為忿忿,白天出行要讓,晚上也要讓,遇到錦車白馬要讓,現在遇到這簡樸的車馬也要讓,家主過得實在是太憋屈了。今後是連見到個平民小吏也要讓了嗎?

正當他極不情願地慢慢吞吞驅馬繞道時,已經晚了。對面的車已馳到了近前。

駕車的是一個精幹的男子,著錦衣,他跳下馬車,走路帶風,一看就是身手不俗的人。

那人快步到車前,問:“何人車馬,竟敢攔駕。”

王暉頓時就嚇得傻了,一時竟哆嗦著沒了動作。

還是容緒比較鎮定,他趕緊下車道:“草民容緒不知天子駕到,沖撞鑾駕,罪該萬死!”

他心中暗苦:這些日子他一直如履薄冰,可是沒想到再怎麽小心翼翼,也抵不過命運弄人,竟在這裏撞上了聖駕。

他伏拜在地,靜待發落。

秋風卷起片片枯黃的葉,紛紛揚揚灑落在他清瘦的肩背上。

片刻後,那繡衣侍衛快步走來,俯下身在他耳畔輕道:“陛下請先生車上敘話。”

容緒驀然怔了怔,趕緊起身,跟著他向著那高大的馬車走去。

那名繡衣侍衛撩起車簾,放下腳凳。

容緒深吸一口氣,登上馬車。

魏瑄正一手支頤假寐,淡淡道:“青霜,你退下罷。”

青霜是蕭暥的劍名,魏瑄給自己金吾衛的侍衛長取名青霜,意為天子之劍。

青霜俯首道:“喏。”

暈黃的燈火照著容緒兩鬢繁霜。沒有華服的掩襯,一身素衣的他倒是更顯得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