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碾玉成塵 (十五)
屏山結纈, 灣轉江斜,又是幾個長夜。約莫還有半月光景才到嘉興,好在良恭這些年坐船也坐得習慣了,站在甲板上瞭望, 那紅燦燦的朝暾照著大半壁綠油油的山頭, 像是自家院墻上爬上來的半壁曦微。
望得正出神,易寡婦從屋裏走出來叫他吃早飯, “丫頭煮的魚粥, 還是昨天從河裏現撈的魚。”良恭點頭道謝, 欲往他們屋裏去, 她又說:“還有一會才好呢。”
這意思是要留他說會話, 良恭便把一條胳膊肘搭在闌幹上, 歪斜著身子面向她。易寡婦笑問:“你到湖州, 不是來做生意的吧?”
“看得出來?”
“不是我看出來的,我們家那謝大壇子看出來的。”她給丈夫取了個諢號,“大壇子”是說他酒量大,醋勁也大。
“他這幾日和你談談講講, 說你這人要是做買賣, 就是不賺什麽大錢,也不見得會折本。那天碼頭上撞見,你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像是為了錢。”
良恭笑著低頭,“要是凡事都像做生意那樣簡單, 倒好了。實話告訴你, 我到湖州來是為了找我的未婚妻, 她給一個做大官的看中了,我爭不過, 反被人家害得下了回大獄。”
“未婚妻?誰呀?”
“你也知道,尤妙真,尤家的大小姐。”
易寡婦面色大驚,良恭說起來也有些不切實際之感,想起當年騙妙真有一位“未婚妻”叫易清的話來,如今倒是掉了個了。自己也覺得好笑。
“我記得你從前給尤家做下人,就是伺候這位尤大小姐。”
“就是她,尤家坍了台,這幾年我陪著她四處投奔親戚,本來定下了婚約,說好今年就要成親的,誰知又節外生枝。你看我,這麽些年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點長進也沒有。”
“誰說你沒長進的?我看你倒是長進了許多。”
良恭攤開手,自諷道:“你看我哪裏像是長進了的樣子?”
易寡婦低下頭微笑一會,又把連歪著擡起來,這個微小的動作藏著許多感慨似的,“要是從前,你根本不敢說你愛著哪個女人的話,好像在你看來,你愛上誰都是不應該,你覺得自己不配。其實都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從前,我也並沒有說過你不配。要是你那時候膽子大一點,興許我們的日子都會不一樣。”
良恭把笑容收了收,腳後跟碾著轉向河面,放眼遠眺著,“眼下你的日子並沒有哪裏不好,何必再說這樣的話?”
“我又沒有別的意思。”易寡婦嗔一眼,笑著唏噓,“我也說不清,我就是在想,你這個人放棄什麽都是輕而易舉的樣子,總是覺得反正沒有比眼下更壞,所以看起來很灑脫,其實是懦弱。不過現在你變了,好像執著了許多。對你來說,倒是好事,否則真要一輩子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說得良恭啞口無言,也體會到自己心內的一點變化,而這點微妙的變化正是妙真帶給他的。太陽照到身上來了 ,背上有點發燙,給徐徐的山風吹拂著,又覺得暖熱剛好。
丫頭出來喊吃飯,良恭跟著往屋裏進去。謝大官人剛睡起來,在桌上打哈欠。良恭看他也覺得有意思,這個人不講話的時候像個讀書人,溫文爾雅的,一開口又帶著些商人左右逢源的習氣。
他自己說:“我從十七歲學做生意,這幾年生意做到了京城,京城是何種地方?遍地的官宦,和他們說話,不得不小心奉承著。一來二去,人就益發圓滑了。”說著請良恭落座,吩咐丫頭去篩壺酒來。
易寡婦登時斜吊眉眼,拿箸兒毫不客氣地打了他一下,“大清早的吃什麽酒?不許給他篩!”
那丫頭便笑著自行出去,謝大官人只得訕笑兩聲,招呼良恭吃飯。
良恭端起碗道:“圓滑點也沒什麽不好,否則也不能把生意做得那麽長遠。”
“長遠不敢當,不過是因為京裏貴人多,最講究這些香啊粉的,我們的香料在那裏倒好賣。也是個契機,因為家裏有門親戚在京城捐了個小官,叫我把鋪子開到那裏去試試。我想著試試就試試,做生意得有些膽量。想不到先開了家鋪子,生意倒紅火,後來不知不覺,三家鋪子就開了起來。良兄弟要想做這門生意,我的門道倒多哩。”
“我又不會制什麽香。”良恭笑著搖頭,念頭漸一轉,眼中略微放出光來,“不過我倒向像你打聽打聽,嘉興可有什麽價錢低些的山頭?我想包一個山頭來栽種花草,做園景盆栽的生意。”
謝大官人放下碗來笑,“這個生意做得,咱們江南一帶,凡富庶人家,都喜歡收拾花園子,一年四季都要花樹常開。我聽說蘇州杭州這樣的買賣做得大的人多的是,不過咱們嘉興是小地方,不比他們,大富大貴的人家多。依我看,只要收攏住幾戶人家,也有銀子賺。只是做這生意也講究得很呢,單會栽種花草不算,你還得會造景,否則白種些花在園子裏也不好看。現在做官的人家,花園子裏都講究高雅別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