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梅花耐冷 (〇八)
近二更的時候又下起雨, 聽到瀝瀝的聲音,下得不大,造成一層一層細軟的紗,把屋內屋外徹底隔成了兩個世界。人關在屋裏, 反而感到安全。
良恭吃完飯就把碗碟收進提籃盒內, 放在墻根底下,一會走時好提到廚房去。妙真幫著把炕桌搽得幹幹凈凈的, 把那幾柄扇子和顏料畫筆都擺上來。因為沒見過他畫畫的樣子, 懷著一點好奇的期盼。她從前就總是覺得他身上披著很多層皮, 一層一層往下扒, 都是她沒見過的樣子。
她問他要畫什麽, 畫來做什麽用的。良恭走來榻上盤腿坐著, 展開一副扇面, 舉起來鉆研,“我也還在想要畫些什麽,”一面問她:“你知不知道一個叫魯忱的人?”
尤老爺曾太太從前也學人家官家的做派,琴棋書畫都要叫妙真學一點。妙真樣樣都會一點, 卻因為犯懶, 樣樣都學得不精。也不大愛好,所以也不大知道許多有名氣的人。
她撿起炕桌上那枚小印,見刻的正是轉篆書“魯忱”二字,料想他刻了人家的印,必定是要仿人家的畫。便搖頭, “先朝的丹青名士中, 有一位叫‘魯忱’的麽?我好像從未聽說過?只聽見過吳道子張擇端這些名氣大的。”
良恭嗤笑一聲, “凡學過一點畫藝的,都知道這些人。”
他是嘲笑她見識短, 她暗暗剜他一眼,把印擱下來撇嘴,“我不愛這些,能曉得這些人就不錯了。不信你外頭問問去,好些人還沒有我知道得多呢。這魯忱是哪朝哪代的?有什麽傳世名畫?你倒說來聽聽。”
良恭想定了要畫什麽,就放下扇子和她笑,眼睛裏映著一盞黃澄澄的銀燈,“這魯忱就是本朝本代的名家,他是京城魯國公家的公子,有一手山水絕技,又因為是官貴子弟,頗受宦海中人和世家子弟的追捧,一幅畫能賣上好幾百兩。”
妙真心裏一跳,“你想仿他的畫去賣呀?既是官貴子弟,要給人家看出來你造人家的假,你還要命不要了!”
良恭伸著胳膊在炕桌上調顏色,背還懶懶的斜靠在窗台上,“我就是拿著他的真跡去賣也賣不上價錢,這種東西,都是要看主人家的身份的。我這樣一身粗布麻衣,就是抱著幾副真跡,人家也當是假的。誰拿去賣,我拿去唬人而已。”
“唬誰啊?”
“唬縣太爺。”他斜支著一條膝蓋,微微向炕桌欠身,“舅老爺肯定是把縣衙那頭打點好了,後日過堂,人家無非是裝個樣子,你還指望這官司能告得贏麽?我想了想,舅老爺使錢,咱們也可以使權嘛,橫豎大家都是使不光明的手段,那咱們也不防拿出點詭計來。等我仿了魯忱的畫,裝作是他的朋友,你看那縣太爺會不會提著心神,從長計議這樁官司。”
妙真面對面瞅著他這張奸猾的笑臉,忽然心“砰砰”跳起來,恍惚是回到最初認得他那陣子,他那岑寂的眼睛裏時時懷著一點藏而不露的詭詐。追憶起來,她那時候還不就是給他這一點“壞”迷住了。
此刻又重新被他網羅住了心似的,她目光裏不由得泄露點崇拜,嘴裏倒不屑地嗤了聲,“咱們有什麽權勢?你這叫狐假虎威!”
“管他誰的勢,暫且借來用一用,反正是山高皇帝遠。”
妙真見他落筆如神,仿人家的畫,也沒有個借鑒,全憑著一股子記憶,可中間連坎也沒打,落筆十分流暢。她走到他這頭來歪著腦袋看,憑借她對畫的一知半解,是看得出畫得好,就是不知道像不像。
“你看過這位魯公子多少畫啊,能不能畫得像?”
良恭有心逗她,緊著眉道:“只看過一副,還是張殘畫。畫不畫得像,我也說不準。”
妙真扣死眉頭瞅他一眼,“要是給縣太爺看出是假的呢?怎麽辦?”
“怎麽辦?還不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妙真急起來,“那可不成!縣太爺要是知道是假的,還不把你先關押起來,再交給那個魯忱處置?你仿人家的畫去蒙人,人家能輕易饒了你?這些作詩作畫的人我知道,脾氣古怪得要死,還不知怎麽要你命呢!可別為了爭這點錢,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良恭笑剔她一眼,很得意的樣子,不知是在得意他的畫作,還是得意於妙真為他揪心緊張。
他只笑著不說話,因見那樣子仿佛是胸有成竹,妙真又漸漸放下心。怕亮不夠,又去點了兩只蠟燭來。
她無事可做,又不好煩他,就支頤著臉看著他出神。雨還在細綿綿地下著,馬上就是中秋,她心裏合計著過節的事情。只剩七.八兩銀子了,怕不夠,想著這明日就該趁著賀節的名義往她舅舅家去一趟,討些錢來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