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地浮萍 (十三)
似聽見哪裏荒腔走板地唱著戲, 妙真那張茫然的笑臉慢慢僵住。她定住腳步,把紗帷揭了一角,朝四面驚惶地回首。
這轟烈乾坤,又與前一刻的轟烈乾坤不是一個世界了。她恍惚過來, 不知緣何走到街上來, 多半是因為犯了病。
身邊擦過去一個人,胳膊撞得她似忽然間跌在這洶洶人海中, 頓覺仿徨無依。又看見手上系著條綰色的綢帶子, 約莫二尺長, 順著這綢帶向前望去, 見良恭正掉頭迎來。
他回來了, 是幾時回來的?
還沒想起來, 良恭就到跟前來問:“怎麽不走了?”以為她又是受了什麽刺激要鬧, 他就把紗帷揭起來一點,湊近一張溫柔笑臉,“你乖些,在街上可不興胡鬧。”
妙真被他這份溫柔哄得呆了, 身上心上皆是軟綿綿的。他把那片紗帷放下來, 改握住她的手,“抓著我,我看哪個鬼敢來追你。”
那賣胭脂水粉的攤子上,小販“噔愣噔愣”地搖著個撥浪鼓,嘴裏編了支歌謠來唱。什麽“大姑娘抹雲霞小媳婦戴紅花”, 哄騙女人很有一套。
良恭拉著她往前走, 妙真不知什麽緣故, 沒對他說她已清醒過來了,只由他拉著, 向前跌了兩步。
再往前走一段,就轉進條僻靜的巷子裏。良恭的手仿佛是松了一下,她察覺到,反抓緊了他的手掌。良恭扭頭笑著,“大白天的,那鬼不敢追來,不怕。”
妙真在帷帽裏“嗯嗯”了兩聲,一時究竟不知是誰在哄誰。
她隔回斜眼打量他,見他穿著一身墨黑的裋褐,紮著個高高的馬尾,束發的白布帶子垂到懷裏來,落在張卷起來的紙上。
看不見那紙裏是寫的字還是什麽,不知是做什麽用的。想必就是為這紙出這趟來,又不是回九裏巷。便問:“咱們是往哪裏去啊?”
“就到了。”良恭松開手向前頭指,“就是那戶人家。一會進去,你乖乖坐在那裏等我,不要鬧,不一會咱們就走。”
是兩扇髹黑的門,有些陳舊,院墻上垂下來一兩枝梨花,紛紛白白落在墻根底下。妙真心裏盤算著會是誰家,猛地想到那位易清小姐。難道他是來說親的?懷裏抱的正是什麽媒妁之契?她一時想跑,果然解下腕子上的綢帶,拔腿就跑。
良恭只叩了兩下門就來追她,“你往哪裏去?”
妙真就裝瘋,頭也不回地道:“那戶人家家裏有鬼!”
沒跑幾步,就被良恭一把抱住,將她往回拖,“我就是來抓鬼的,怕什麽?別鬧了,一會出來我領你上桂興鋪子買炸鵪鶉吃。”
她在他懷裏掙紮兩下,忽然又想到,沒道理來說親事,還要領著瘋瘋癲癲姑娘一道來,不是自找麻煩麽?想必是自己多心。便又緩和下來,跟著他掉頭往回走。倒有一點好的是,這樣一鬧,他就不再丟開手,把她攥得緊緊的。
趕上有位年輕婦人來開門,良恭來往幾回,認得是那王相公的妻室陳氏,拱了拱手,“我來尋王相公。”
陳氏忙請他二人進去,引著往裏頭走,“他正在等你呢。”
進到東廂書房裏,王相公忙起身來迎,“我算準了你不會失信,今日一定來交畫,可不是來了?好好好,我後日就要回南京去,這下可以去向大人交差了。”
一面請良恭坐,一面接了畫在書案上展開來瞧。和那張散了墨的原畫一瞧。妙真也揭了帷帽湊過去瞧,見兩副山水樓閣,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才曉得良恭是在替人家臨摹畫。
王相公好不高興,把兩張畫一起拿著走來要和良恭議論。猛地看見一位絕色佳人抱著個帷帽站在旁邊,一時看得怔住。半晌向良恭問:“這位小姐是誰?”
良恭已在椅上翹腿坐著,不知怎樣答他好,只掠過另問:“你看畫得如何?有沒有差池?可別讓你在那位大人跟前交不了差。”
王相公見他避而不答,猜這女人大約是他哪裏混的相好。倒欽佩起他來,一個坑蒙拐騙的混子,又有這份艷福。
也不好把人家姑娘冷落在這裏,便向外頭叫了他夫人進來,“你請這位小姐往正屋裏去吃茶用點心,我與良恭在書房裏說說話。”
“休要客氣。”良恭本不放心,起身來看妙真。想想有個人陪她說話也好,免得她冷在這裏。便放柔了嗓音問她:“你願不願意跟這位夫人去坐坐?”
妙真點點頭,隨陳氏往正屋裏過去。陳氏不知她“帶病在身”,一面客客氣氣地請她坐,一面端上來茶點。
與她兩廂坐著攀談,就說起良恭替她丈夫仿畫的事,“虧得這位良相公有這畫技,才免了我們老爺的一份災難。聽我們老爺說,良相公畫技了得,只不過當今畫壇,也開始勢利眼起來了,專愛捧那些有些世家大族的公子相公,出身寒微些的,都難有出頭之日。良相公是屈了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