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玉屏春冷 (〇六)
不一時雀香到胡夫人這屋裏請安, 見她娘大清早的就有些高興,少不得走去把著她膀子晃晃,“娘有什麽可樂的事,也說給女兒聽聽, 叫女兒也笑笑嚜。”
胡夫人睇她一眼, 看她穿一件藕荷色對襟短褂,紮著嫩草黃的裙, 玉色淡淡的模樣, 心裏就感慨她這女兒生得花容玉貌, 又定下門好親, 實在很是該風光風光。
她拉雀香坐下, “娘在給你打算嫁妝呢, 再過一二年就要出閣了, 娘一定要體體面面地把你送到蘇州去。你姐出閣時就有些不好看,輪到你,再不能像那時候隨隨便便的陪送點東西就算了。”
雀香好似不大在意嫁妝的事情,她雖也有一份虛榮心, 倒不在這上頭。按她的心思, 覺得天底下的男人都該求著她嫁才是,不論她是貧是富,或者是病是災。
她輕輕道:“娘實在犯不上為了送我出門弄得家裏傾家蕩產的,爹也不肯答應,又鬧得你們吵架。我說句不害臊的話, 倘或做夫妻, 男人只看我的家財, 我也不要這樣的,我要的是實實在在看中我這個人的丈夫。”
胡夫人捂著嘴仰著脖子笑起來, “你小姑娘家懂什麽,自古做夫妻就講個門當戶對。你和他不登對,他哪只眼睛看得見你?”
這話不小心刺痛了雀香的自尊,外頭誰不知道她和黃家公子的婚事是高攀?她自己也曉得是門難得的好親事,卻不願聽見人家如此說,因此總端著一副淡淡的架子,想人家來求她。
黃家送來定禮是些的緞子並一副頭面,這些東西她尚不缺,是覺得她的榮光被掩埋在那份尋常的禮物裏。但她緘默於口,提也不願提,期待人家主動發現她可貴的價值,從而主動懊悔,再主動待她珍重起來。
她這份虛榮就比她母親那份粗鄙的虛榮精致許多,也比妙真那點淺白的虛榮婉約許多。她待男人是絕不會有一點主動的,她期望是她安安靜靜坐在人群中,自有男人來發現她的與眾不同。
可長到如今,如花的年紀,仍沒有人察覺她的光輝。黃家的公子並沒有見過,這門親事衡量的還是兩家的價值。她雖是這戲台上的主角,卻是極不起眼的一個。
令她不免生出一種少女黯黯的悲情,懷著這份悲情走回去,不想在園中撞見良恭。她記得這是妙真的小廝,想不記得也難,此人實在相貌不凡。
只可惜良恭像是沒記住她,自顧著擦身而過。
她心血來潮,忽然提起嗓子輕喚一聲,“噯!”
良恭止步回身,看了須臾才想起是胡家的二小姐雀香。也不能怪他,誰叫她實在尋常,相貌尋常,身段尋常,氣度尋常,什麽都不功不過,落在人潮裏也察覺不到的一種尋常。
他忙走回去見禮,“雀香姑娘好,方才走得急,沒瞧見人,請恕小的無禮。”
雀香拿扇遮住半張臉,顰笑間,自有一種孤芳自賞的驕矜,“大姐姐還好麽?我一向不好去煩她,知道她在為姑父的事情憂心。”
“瞧雀香姑娘說這話,一家子姊妹,什麽煩不煩的。我們姑娘還好,剛歇下午覺。”
“那又不湊巧了,我原想這會去瞧她的。”
她暗將他通身打量,見他穿一身墨色裋褐,豎著髻,滿頭有些毛毛躁躁的發絲,在太陽底下才看得見。他那眉宇間別有種遊刃有余的散漫精神,眼睛好像在笑著,那黑漆裏,若有似無地閃動著一絲危險意味。
她因沒見過黃家公子,也沒見過幾個男人。只好把黃家公子想成眼前這模樣,想他大概就是這相貌,不過是給錦衣華緞包裹著的。
心頭一個顫動,不禁問道:“你這是要出門去?大姐姐差遣你出去買什麽東西麽?”
良恭笑著打拱,“不是,我閑著無事,出去逛逛。”
雀香向前輕輕一仰,笑著,“不耽擱你了,去吧。”
言訖便掉身向那頭走了,自覺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她不甘平凡地想他必定是在後頭駐足看她,因此很是清高地沒有回頭。
誰知良恭早沒了影了,一徑竄出胡家,往“迎客來”旅店尋去。
嚴癩頭果然守信在房裏等著。屋子極小,撲面便是一股黴味,泥地磚墻,連個桌椅也沒有。只得張木板床,良恭待要坐下,嚴癩頭卻攔住,“你等著,我去找店家借兩根凳子。鋪上有虱子,他娘的,夜夜吸我的血。老子好容易吃頓大魚大肉,一轉頭都喂給它們了!”
不時借來,兩人就在床前對坐。良恭躬著背,把兩個胳膊肘抵在膝上,埋頭想定便問:“你急不急著回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