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離歌別宴 (〇四)
白白的雪光透進來, 鋪得尤老爺臉上也是白白的,手腳跟著涼了半截,任憑書房裏炭火燒得如何旺,心裏只管打著冷顫。
他想了半晌, 決定這時候得該拋的拋, 該舍的舍。邱家緊盯著這份差事不是一兩日了,李大人又與他們家有親, 不如順水推舟做個人情。
便勉強笑道:“我也犯著同大人一樣的煩難呐, 幾頭顧不上, 今年家裏的事情多, 只怕二三年都不得清靜。我家大姑娘要預備出閣了, 好幾處的生意又都出了些岔子, 這一年, 我都不得閑往蘇州那頭去,只派管事的家人看顧著。我想著貪多嚼不爛,這樣下去,只怕耽誤蘇州織造的事。我有幾條命敢耽誤朝廷的差事?”
說話一面笑著, 一面慢慢搖手, “實在是老了,不敢再逞強兜攬了。還請大人向朝廷替我請個辭,橫豎那份契,都是同朝廷一年一年簽訂的。”
李大人聽後只是平靜地交叉著手微笑,“都說做商人的恨不得把天下有利可圖的事情都攬凈, 我看倒不能一概而論, 你尤老爺就不是這樣貪心的人。”
說著又猛地打個轉彎, “我聽說朝廷有好幾年沒給你結銀子?別是怕朝廷拖你的賬越拖越多,所以急著丟開這攤子吧?”
尤老爺雖也有這份心, 哪敢明說?說了就是傷朝廷的體面。忙擺頭,“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有這心思?朝廷自然是有朝廷的難處,不過幾十萬銀子,比起那些軍餉民生上的開銷,我這算什麽?戶部自然是先緊著要緊的辦,總是要辦到我這裏的。”
李大人點頭笑道:“朝廷一心為民,尤老爺雖是商,也是民,能體諒朝廷的難處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朝廷自然也體諒你,既然你脫不開身,蘇州織造那頭的差事,我代你向朝廷請辭吧。尤老爺是個厚道人,我李某也厚道,就給你提個醒,上頭這陣正在查從前與馮大人結交謀私的一些商人呢,你可要當心。”
“多謝大人提點,小的感激不盡。”尤老爺立起身來打拱,向前進了兩步,“要是朝廷有什麽旨意傳下來,還望大人照拂,小的傾家蕩產,無以為報。”
“客氣,客氣啦。”
二人又再淺敘一番,尤老爺這廂歸家,便答應了妙真到湖州去的事情。
曾太太還奇怪,“你怎麽忽然又變了主意?早前死活舍不得她去,出門一趟給風吹彎舌頭了?”
回首一看,尤老爺坐在榻上,輪廓被窗上慘淡冰冷的一點雪光包圍著,早沒了平日裏那份樂樂呵呵的豁達態度。
她心陡地一跳,忙驅散了屋裏的下人,端著茶走來,“怎麽了?看你這臉色,好像是翻了天的樣子?你是到哪裏去回來?”
尤老爺垂沉著腦袋,黃昏的天色也跟著黯敗下來,“我到李大人府上去了一趟。”
“他肯見你了?”
“早就該想到,他前頭避著不肯見,不是單為了邱家。”
“那還為什麽?總不是咱們別的地方得罪了他,從前咱們和他都不認得,更沒打過什麽交道。”
“為馮大人的事。”
“馮大人怎麽了?”
尤老爺將擱在炕桌上的手半蜷起來,捏住一片袖口,“馮大人被下了獄了,他頭上的靠山坍了台。他走時我就很疑心,怎麽朝廷忽然調他回京去,還不就是為了跟他算賬。”
聞言,曾太太臉色煞白地坐在榻那頭,“馮大人出了事,那咱們家是不是也要跟著倒黴?他在嘉興任上的時候,滿城鄉紳,可是同你走得最近。”
“我就是在琢磨這個。只怕李大人聽見了什麽風,這才避著我不見。”尤老爺思慮片刻,將手一攤,“話說回來,我到底沒做什麽有違國法的事情,蘇州織造的差事,也是我憑本事爭來的,並不是走的馮大人的門路。”
曾太太急得捶兩下炕桌,“哎唷,你這樣想,人家未必會這樣想!就憑咱們家這些年送給馮大人那些禮,就能定你個賄賂官員之罪!”
尤老爺隱隱抱定一線希望,“朝廷這些事情扯來扯去都是黨羽之爭,與我有什麽相幹?我不過是個小小商人。馮大人既已定了罪,何必再扯上我們這些芝麻綠豆小的人物?還不夠刑部都察院忙的。”
說著,靈光閃動,忐忑道:“我就怕……”
“怕什麽?”
他看了曾太太一眼,忽然松緩地笑出來,“沒什麽。我看,不論眼下局面如何,還是讓妙妙跟著鹿瑛去湖州,免得叫她看見家裏頭這些事,跟著瞎憂心。她又不懂這些。”
他盡管笑著,曾太太也不再追問下去,只點了點頭,彼此都是多心多疑的樣子。這份憂慮都落在心裏拔不出來了,只是兩人面上都裝作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