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離歌別宴 (〇二)
因為背著光, 看得不十分真切,怎麽有人能笑得這樣溫柔?仿佛一片晨露裏的曦微撫到身上來,叫人舒舒服服地對著日頭伸個懶腰。
妙真疑心那點溫柔是她的幻覺,可此刻卻甘願被這幻覺蠱惑, 竟肯低下臉來說一句:“對不住, 我不是有意的。”
良恭驚駭得連心都跟著彈動一下,也有些無措。這樣居高臨下的看她, 覺得她乖順的模樣十分惹人憐。
他臉上的水細細地順著襟口滑進去, 滑到胸膛, 把那顆心也溫了溫。原是該走的, 他的腳步偏又遲緩逗留, 迤然轉去另倒了熱茶來, “這回可不許潑人了啊。”
妙真一時哭笑不得, 反倒酸了鼻腔,仍是低著脖子,“要你管,我愛潑就潑。”
鬼使神差的, 他彎低了腰, 歪著臉看她,“那也別只逮著我一個人潑啊,屋裏這麽些下人。何況我今日並沒有怎樣得罪你,把我那惡脾氣潑出來,可是要打人的。”
口裏盡管說著“要打人”的話, 嗓音卻放低成哄人的態度。
妙真心裏漸漸笑了, 輕剔他一眼, 把臉別到一邊去,“我曉得你最會打架, 否則前些日子你身上那些傷是哪裏得來的?哼,總不會是在路上摔的。”
良恭心下了然,上回帶去他家的外傷藥,果然是她有意為之,也有意掩在那堆亂七八糟的藥材裏。好像把她的一點情誼藏在刁蠻的嘴臉後頭。
他更不便說了,以免她聽見是為她弄得一身傷,乍然的感動間,那點小小的情誼就不小心膨發成一種深刻的愛意。
要說“愛”,那可就太重了,他是受之不起的。
他只好直起腰來嬉皮笑臉道:“這卻不幹你的事。難道你管東管西,連我告假在家的事你也要管?”
妙真心情剛好一點,又叫他三言兩語惹出委屈。恰好丫頭們提著食盒進來擺飯,她漠然說:“誰稀罕管?你滾出去!”
那眼始終沒再擡起來,因為眼眶裏含著顆豆大的淚珠子。她也不知這淚到底是為他還是為安閬,為什麽事也還不明朗,因此也沒掉出來。
等他走出去,她隨手拈著帕子一揩,走進飯廳裏,“我下晌說要吃一樣雞蛋炒枸杞芽,有沒有?”
良恭在廊廡底下聽見她問這話,覺得好笑。那笑對著日落的余光,是十分真切的一片溫柔。
這一點傷心到底在妙真是不耽誤吃飯的,也不耽誤睡覺。沒幾日,又忘了這日的委屈。她想,她這份連說也說不清的委屈,跟白池這些人受的委屈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麽。
她自己不把這當回事,林媽媽眼裏卻不揉沙子。老媽媽雖病中不大走動,可睡在隔壁是聽在耳朵裏的,妙真那日是慪得又拍桌子又罵下人。她一向待人寬厚,總不會真是為下人哪裏得罪了她,不過是借題發揮,找人撒氣罷了。
至於撒的什麽邪氣,林媽媽心如明鏡。這日趁妙真外出,她特地留下白池,將人叫到跟前跪下,“我今日為什麽叫姑娘跪下,我想姑娘心裏是有數的。也不要我明講,講出來,怕姑娘臉上過不去。”
那日安閬借探她的病進了東廂,她雖人不在,心倒是留在了這屋裏,仿佛看得見安閬那雙眼睛總離不開白池片刻,白池也是頻頻看他。這幾回意綿情濃的眼波,是她的猜想,也是真實發生過。
猜到她老人家遲早是要問,白池也不多辯,只垂首跪在床前,只怕一擡眼,就忍不住落淚。
林媽媽又叫她起來,有天大的道理講不完,“且不說未婚男女在那裏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成體統,就是將來他做了姑爺,收用了你,也得有個上下主次之分。你要是記不住,索性我就去對太太說,將來不要你跟著妙妙去,省得惹出多余的麻煩。”
白池睜著驚恐眼睛,眼淚忽然成行。可要講道理,她是講不過她娘的。她娘雖然大字不識,卻有成筐的道理。
林媽媽叉著兩手把被子底下的腹部壓一壓,“好在安大爺就要回常州去了,你們有什麽話且放到往後慢慢去說,何必急在這會?”
白池落著淚笑,往後也只能像偷雞摸狗,因為她心裏也存著一片愧疚,給出去的愛名不正言不順,得到的也是如此。
什麽都是沾了妙真的光,究竟什麽才是她自己的,她早分不清了。似乎連眼前這個娘,也是沾了妙真的光,才得她養育一場。
原本妙真是伴著曾太太與胡夫人到人家作客,因身上忽然來了,半道上又折身回來。甫進院內,聽見東廂有哭聲,細細一聽,是林媽媽在教訓白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