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離歌別宴 (〇一)
人走茶涼, 墻那頭與墻這頭的熱鬧都戛然而止。良恭假笑了半日的臉累得失了表情,空自坐長條凳上,塌著背看地上的影子。
他姑媽知道沒了可能,不再說易寡婦的事情。一面坐下來, 將玉米棒架著玉米棒相搓, 改問起妙真,“方才那位, 長得副天仙模樣的, 就是尤家的大小姐?”
良恭抻起腰來, “就是她。您瞧著怎麽樣, 好不好?”
“好嚜又有哪裏不好?只是這樣的小姐, 看她一眼都折壽, 不是尋常人能消受得了的。你看她身上穿的料子, 還是早年間你娘過門的時候做新娘子穿過一回,後來拿去典了一兩二錢銀子。”
說罷撇撇嘴,“往後可別叫人家往家來了,咱們這塊破地方可容不下這些金塑的菩薩。”
良恭笑著點頭, 隔會她又問:“那位官人是誰?怎的未出閣的小姐同個男人出門, 家裏也不管她?”
“是她的未婚夫,又是親戚,只這一回,倒不怎樣妨礙,太太老爺是準許的。”
“就是那位要做官的安大爺?”良姑媽臉上乍驚, “怪道, 是有些貴相。我看他倒不是個勢利眼, 待人和氣。我看兩個人十分般配,真是門好姻緣。”
良恭只是笑, 笑到此刻,早辨不清心裏到底是悲是喜。他倏地問:“姑媽,你看我有沒有貴相?”
他姑媽眼不清,心倒明,睇他一眼,又埋首搓玉米,“我看你還是踏踏實實跟你爹似的,既有手藝,就經營個做傘的小買賣。咱們這宗人家,還想什麽?多想一點都是自尋煩惱。”
可他真是怪,最不喜歡打傘,那傘一撐起來,哪裏還看得見天?好像永遠是低著頭在走路,擋得了雨,擋不了災。他爹做了半輩子的傘,還不是死在了這上頭。
不過除了做小買賣,他未必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要心腸堅冷一些,多的是門道。
譬如眼前,滿案的好衣裳好頭面,裹著這堆東西跑到外鄉去也未必不是條出路。
簡直看得嚴癩頭兩眼放光,他撿起一支金鳳釵在對著蠟燭細看,連連咂舌,“都是真家夥。你幾時發的這筆大財?”
良恭倒在鋪上,睞目好笑,“別惦記了,這是尤大小姐叫我拿去典的。”
嚴癩頭大驚,“他們尤家這麽快就窮得典東西了?”
“還沒到那地步。尤二姑娘在婆家鬧了筆虧空,不好向爹娘開口,就求了當姐姐的。尤大姑娘搜尋出些用不上的衣裳頭面叫我替她典出去,給她妹子填這筆虧空。”
嚴癩頭悻悻丟下鳳頭釵,“怪道呢,我說你哪裏去發這筆橫財。”話語頓下來片刻,眼睛又是一亮,“我看你不如拿著這些東西遠走高飛,那尤家也別回了,那安大爺的念頭也別打了,抱著這筆錢換個地方,還怕謀不到一份好差事?”
良恭將胳膊枕在腦後笑,“那我姑媽如何呢?總不能叫她老人家拖著個病歪歪的身子跟著我東逃西竄。”
嚴癩頭也不過隨口一說,反正他都有各項理由。倒是對他自己,他總是下得了狠心。
一時沉默,良恭有些被人看穿的慌張,一下從鋪上翻坐起來,“你是了無牽掛,可我到底要為我姑媽打算。”
嚴癩頭坐在椅上憨笑著搖搖手,表示揭過此話不提,“你那二十兩銀子我替你交給易寡婦了,下晌趁機跟著去那謝家瞧了瞧,還真是戶殷實人家。她往後可算有好日子過了,你只管放心。”
“看你說這話,輪得到我不放心麽?”
二人相視一笑,彼此知根知底,盡在不言中了。那蠟燭被風拂得東搖西晃,月是一鉤,就將前事從此一筆勾倒。卻勾出別的愁腸來。
妙真日日盼著那月趕緊壯碩起來,壯成一巴彎刀才好。至於是為什麽?她腦子裏想不通透,心裏總覺與良恭有關。
他說好是月初回來的。
好容易盼到月初,尤老爺又體恤下情,見中秋將至,特許良恭在家過了中秋再回來。
妙真簡直盼得不耐煩,好容易盼到中秋後,又有種近鄉情怯的意思。她想起上回在他家中,他對她注定要嫁作他人婦的話表現得那般漠不關心,舊日的氣惱又提起來,一連幾日皆掛在臉上。
這日尤老爺外頭歸家,聽見說他的寶貝這幾日不高興,一顆心登時揪緊了,先吩咐了些事便直奔妙真院裏去。
他身上累贅,走得又急,甫進院門就氣喘籲籲地嚷嚷起來,“我的心肝,是誰惹你心裏不痛快,怎麽聽說你一連幾日都苦著張臉?我的乖,你告訴你爹,爹把他提到你跟前來打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