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風度雲移 (〇七)

那人不是良恭又是誰。他看此人是個讀書人,外頭穿一件尋常苧麻湛藍褡護,裏頭是一件洗得薄舊了的玉白道袍,頭上紮著網巾,肩上背著褡褳。卻是位落魄子弟。覺得此人與他同陷窘困,因此難得一回善舉。

安閬忙連連謝過,摸了銅板給他,“真是虧得兄台出讓,可是解我之難了。”

良恭哪還要他這幾個錢,便搖首笑道:“用不著謝,你只管趕你的路去。”言訖自行走了。

轉到盤雲街上,二人又撞在一路,均感意外,相視一笑。安閬拱手道:“真是湊巧,多謝方才公子肯成人之美。”

良恭聽見“公子”這稱呼,渾身不自在,忙擺手,“不要叫公子,哪家有我這麽窮的公子?”

安閬覺得這話本該是自己的說的,眼下從另一個氣度咄人的青年嘴裏說出來,倍感親切。少不得拱了拱手,“英雄莫問出處嘛。請問公子姓名?”

“良恭。”良恭在肩頭拱手回了個禮,“你是外鄉來的?”

“從常州來,到此地訪親。”

“常州?”良恭不免暗裏認真看他兩眼。此間已近尤府門前,聽見看門的小廝老遠就搖手招呼“安大爺”。他心下一笑,真是天道機緣,想什麽就來什麽。

眨眼間,他忙斂了那不端正的笑臉,兜至安閬跟前鄭重拱手,“原來是安大爺,小的未曾見過,先有失禮,萬望恕罪。”

這功夫,門上的小廝已迎將過來,待安閬熱絡得要不得,想必是猜準了他已中舉。且別說尤府的看門小廝,這一路上,連胡夫人的待他的態度都是天翻地覆,逃不出也是這個緣故。

這年月,誰不是長一雙勢利眼?

還是這良恭,兩人不認得時他便慷慨解難,如今彼此知道身份,他也只是盡個下人之禮,並不過分討好。可見猜得不錯,這良恭也是有君子之風的人。

安閬也不要門上小廝引,只向良恭笑著打拱,“原來你是姨父家的人。既如此,煩請你引我去拜見姨父姨母。”

良恭將其引到廳上,恰逢開席,闔家人口都在,他便悄然退回院中,手裏提著兩包兔肉脯與炸鵪鶉,竟不知該如何安放。

待那兩包冷肉被遺忘,已倥傯過去幾日。安閬與胡夫人被安置在園中客房,胡夫人每日由曾太太陪著訪親探友,訴說家常;安閬則多半與二姑爺寇立伴在一處吟詩作對,談笑風生。

然而這跌碎幾處的親戚,都是貌合神離。胡夫人不過每日見縫插針向曾太太炫耀新結的親事;安閬也與那一身奢靡習氣的未來連襟話不投機。

這日寇立邀安閬往行院吃酒,安閬借故推脫,抽出身來在園中閑逛。逛來逛去,腳似認得路,不覺走到妙真院前。

猶豫間,門內走出個媳婦,是曾太太房裏的人,笑著請他,“安大爺沒午睡?真是巧,大姑娘也睡不著,你進去兄妹二人好說話。”

因與妙真有一層親戚關系在,倒不必太過避嫌疑。況且聽這媳婦的意思,是得曾太太允許的。他便點頭往裏進。走到場院中,向東廂瞥一眼,那檻窗上正映著一枝碎影,微微拂動。

這時節黃鶯稀疏,在心裏“喳喳”地聒噪,有種抓心摳肺的癢。偏這會,妙真一張艷絕脂粉陣的笑臉嵌在正屋窗戶上喊了聲:“表哥,快進來吃茶。”

進去時,妙真已迎至外間,穿著家常綰色縐紗短褂,紮著辰砂色的裙,要睡睡不著,烏髻在鋪上滾成了蓬雲。

安閬不論見她幾回,總覺驚艷。可也似乎只是驚艷而已,胸中並沒有什麽大起大伏的情感,除了一點屬於男人的能獨占艷魁的虛榮心。

他向她客氣地笑,“大妹妹沒午睡?”

“熱得有些睡不著。”妙真招呼打瞌睡的花信,“給表哥瀹碗杏仁茶來。”

安閬笑道:“虧大妹妹還記得我的喜好。”

這事情是妙真有意去記的,按曾太太的話說,做太太的,要事無巨細,她忘性大,得比別人更努力。不過這話不能直說,說了就是過於擡舉了男人,不論怎麽樣,男女關系上,女人即便低嫁,也應當矜貴。

她只閑擺擺袖,“你往我們家走動也好幾年了,這還不記得,我就是真傻了。你今日怎的沒與寇立出門去?”

安閬坐到椅上,把屋子環顧一圈,“他在外頭約了幾位生意場上的朋友到羅家院裏聽曲,我一向不愛那些熱鬧。”

“聽曲”是委婉的說辭,其實是一般狐朋狗友去吃花酒,這些妙真還懂。安閬沒這些公子少爺的習氣,這也是尤老爺看中他的一點。

妙真一手撐在中間的方桌上,托著臉看他,“那你今日豈不無趣?我領你去瞧瞧鹿瑛吧,寇立出門去,她一個人在屋裏大約也不得趣味。”

安閬笑著沒講話,她愈發興興道:“對了,我領你去瞧瞧我培的花好了!你還沒到我那片花圃裏看過吧?去年我新栽了好些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