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度雲移 (〇六)

暮還家來,恰逢易寡婦在門前送個婆子。兩個人檻內檻外說話。那婆子把她的手客套地往門裏搡,“不送不送,天色暗了,你這麽個招人的年輕媳婦,遇見那起沒王法的歹人還了得?”

易寡婦半掩在院門內,溫柔和善地笑道:“那您老人家慢去,常來走動。”

婆子扭頭看她一眼,笑得勉強,“不是我多嘴說你,眼下能有這樣的人家已是燒了幾世的高香了,你的心氣也不要太高,你這樣子,我哪裏好對人家開口?”

“柳媽媽,你只管按我的話去回,不成就算了,謝酒我這頭還是少不了你的吃。”

“倒不為這個。”

那婆子一行客套,一行辭將去了。易寡婦待闔上門,擡眼又看見良恭。他有三個來月沒歸家了,或許回來過,只是悄無聲息的,刻意避著她。

她自然也沒話好說,誰人不要自尊?她笑著點點頭,輕輕緩緩地關上了院門。

那“吱呀”聲拉得長長的,似一條看不見的線,斷尾沒聲息。良恭在那門前站了一陣,站到日暮低垂,天是張“貼加官”的桑麻紙,黯得不讓人喘息。

他勻好了氣進門,誰知他姑媽也不給他好過,問了幾句他在尤家的近況,便將他扯到正屋裏,向隔壁墻上遞一眼,“易寡婦露出口風要尋戶人家托身,還真是搶手,這些日子,就有好幾個媒人上門來。”

良恭靠在窗戶底下那張斑駁的椅上,歪斜著身子,表現得散漫不在意,“不是很好?他們孤兒寡母的也不好過,找戶好人家才是正經事。”

良姑媽有意打量他一眼,點了根蠟燭過來,“前兩天有戶人家來說,是盤雲街上開香料鋪子的,男人還很年輕呢,才二十五歲,先前娶了一房媳婦病死了,底下又沒兒女,房中又沒別人。要說她去做正頭太太。她同媒人開口要五十兩做聘,四季衣裳各要兩套,頭面要三件,還要……”

她掰著指頭細數給良恭聽,聽得良恭露出意外之色,她便笑著將桌子敲敲,“這不是有意為難人嚜,就是頭嫁的姑娘也不敢張這個口。我看她就是想嚇退人家,給你留著空子呢。你再不請人去說,轉頭人家果然答應了,可就真是沒機會了。”

倘或人家真能應承,倒是易寡婦的福。他豈能半路殺出去斷人前程,前頭理智抽身,不正是為給她留一條更好的路走?這世間比他好的路簡直成千上萬。

他笑著搖搖手,“您凈是瞎出主意,人家放著這樣好的前程不要,往我們這破院子裏紮什麽?您別操心,我的親事不急,等我賺足了銀子,還怕尋摸不到一門好親事?”

良姑媽苦口婆心無果,只得收聲,趕他去睡。

此夜兩處愁眠,自良恭去後,下晌胡家的隊伍就打發了個小廝先行到府上報信。說胡家舅母並安家少爺次日即到。尤家裏外都有些意外,往年胡家不過是打發個管事的來走動,想不到今年卻是當家太太親自來走動。

妙真還未及多想舅母是為什麽親自來,回房便被花信拉到臥房裏嘰嘰咕咕點了幾句,“方才聽見安大爺明日到,你瞧見沒有,白池笑得好不高興。”

“是麽?”妙真不欲在此話上糾纏,只是裝傻充楞,“就你眼尖。”

“她那點花花腸子還能逃得過我的眼?”花信嗤笑一會,扯著妙真,“姑娘真別不當回事。”

妙真只是傻呵呵地笑,入夜睡在床上細想,不知道該怎麽拿這事當事。要做太太的人,連這點小事也不能容,是要叫外頭笑話的。何況這人是白池,她自幼分走了白池的母親,還她一半的吃與穿並半個丈夫,都是應當。

無論如何,在名目上,白池至多能做個美妾,她才是未來那個的“安家夫人”。一個千金小姐將來要變成當家做主的太太,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容差池。

她翻個身,仍覺得這不算件大事。她的心裏無大事,眼下要緊的,是明天良恭捎回來的兔肉脯與炸鵪鶉,以及要作什麽裝扮才能令安閬眼前一亮。她在意的,不過是一份小女人的虛榮心。

這點虛榮誰沒有?白池也不例外,仍寄希望能在妙真的傾城容光底下掙紮出一抹自己的色彩。她天不亮就起來揀選衣裳,躡手躡腳地將年節底下新裁的幾件夏衫攤在榻上。

饒是如此,還是驚動了林媽媽,她靜悄悄坐起來,看著白池不安分的背影在未褪的月光裏蠢蠢欲動。

“吭吭。”

林媽媽咳嗽兩嗓子,驚得白池回身,掌上了床前的燈,“娘,您這麽早就醒了?”

“我醒得可沒你早。”林媽媽話裏有話地睇她一眼,肅穆地把床沿拍拍,讓她坐,“丫頭,咱們娘倆可不是尤家的家奴,是半道入的府。得先太□□惠,可憐咱們娘倆個沒歸宿,才留咱們在這裏。雖然先太太早去了,可這些年,尤家從沒有哪裏虧待咱們。待你更是沒得說,你的吃穿用度,只比二位姑娘略次一些,比外頭那些小門小戶的姑娘不知好到了哪裏去。在世為人,可是要講良心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