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亂入珠簾 (〇五)

前後腳走到曾太太屋裏,良恭只在廊下等候。四五個丫頭在另一頭的吳王靠上坐著,眼睛有意無意地掃來他身上,交頭接耳地嬉笑著。

他知道她們是在議論他。論身份地位,家境財力,他沒一樣中用,只一副皮囊拿得出手。

可好相貌對一個家世不凡的男人來說是錦上添花,對他這樣一無所有的男人,沒什麽可得意的,反惹些不好的嫌疑。

所以他略顯厭煩地把目光挪開,隨陽光投進門檻內一片油光水滑的墁磚上。

那磚上忽然踏來只繡花鞋,走出來個婆子,向他招呼,“太太叫你。”

頷首擡腿的功夫,良恭便被一陣異香掀翻了先前淺顯的認識。

從前只是聽說尤家如何富裕,也在街上見過不少官紳名士家的寶馬香車。可那不過是冰山一角,而今眼前,才曉得什麽叫奢靡鋪張。

屋裏兩邊的簾箔帷幔,皆是上好的綾羅;正墻供桌上陳列著一只汝窯花瓶,邊上玉爐生煙。右面楠木屏門上雕著牡丹纏枝,繞過屏門,只見幾根圓柱底下陳設海棠盆景,幽香撲鼻。當中鋪著幾丈寬的一塊暗紅地毯,兩面對放著十二張玫瑰椅。上首一張寶榻橫陳,雕花繁脞,幾如踏進了座仙宮寶殿。

而妙真,正是那殿內的女神仙。她偎著曾太太坐在榻上,繡鞋尖閑蹭著地,裙邊微微蕩著,搖風曳水。

那面銀紅蘇繡扇遮著半張臉,歪著腦袋,不知在同曾太太耳語什麽。

只聽曾太太前仰後合地笑出聲,身上環鐺清脆悅耳地響成一片,“你這丫頭,怎麽忽然這般刁鉆起來了?”

妙真還待要說,迎面看見良恭已立在屏門前頭,便住了口,端端正正地坐直身,“這是太太,還不快給太太磕頭。”

給東家磕頭本是應當的,可良恭長這樣大,除天地親師官員,就是打得吐血也不給人下跪。他這人不好也是不好在這一點上,明明窘困如此了,偏顧及著一點無用的自尊。

母女倆皆是冷眼看著他,他心裏猛地一陣不自在。想一想,即便跪下,也沒什麽,並非真的臣服,不過是“小不忍則亂大謀”。

帶著一種報復的思緒,他緩緩向前走了兩步。正要跪時,卻給曾太太擡扇止住。

母女倆唱得個好雙簧,曾太太笑道:“聽老爺說,你讀過書。眼下雖給我們家做了下人,可我們家也不是那糟踐人的門戶。我倒沒讀過多少書,不好受你這樣大的禮。免了罷。”

良恭改為作揖,“謝太太體恤。”

曾太太笑著點頭,擡手將他招得近些,“我體恤你,你也要曉得體恤我。做娘的沒別的,就是放心不下兒女。從今後你跟著大姑娘,管家想必都跟你交代清楚了,也不要你做什麽,就是跟進跟出。”

說著細數起來,“姑娘出門,你駕車;姑娘在家,你候著;姑娘倘或要外頭什麽玩意,你就跑跑腿。別的事情一概不要你管,只有一樣,眼要明,心要細,姑娘的安危是頭一個要緊。”

良恭這裏正拱手應承,妙真卻不高興了,起來坐到下首椅上去,“您又來了,什麽安危?我又不是要闖什麽龍潭虎穴。”

曾太太不理她,將良恭叫得更近了些,幾乎就在她膝前。她將嗓音也放得低低的,怕給人聽見,“還有一樣,倘或在外頭碰見那些不三不四居心不良的,你不要怕得罪人,首要是護著姑娘。真得罪了什麽身份尊貴的,自有老爺去應對。”

妙真面上微紅,旋著裙過來打哈哈,“不要說了,我好好的姑娘家,沒事往外頭跑什麽?犯不著在這裏費口舌。”

曾太太仰回身去,長籲著道:“按理說,這些話我不該對你一個外頭來的男人講。可想一想,還是講明的好,就怕你留意不到。橫豎找了你來,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嫌疑了。”

良恭瞥下眼,妙真那張赧笑著臉就在眼下,這樣的傾城之貌,自然是少不得惹禍的。

他躬下腰道:“太太只管放心,小的就是折了性命,也當護小姐周全。”

這些敷衍東家的話他早預備了一籮筐,此刻說出口,卻發現有一絲鄭重意味。然而作不作數他也難保證,畢竟他自己就是頭一個“不三不四”。

好賴哄得曾太太放下心,在榻上點頭微笑。笑著笑著,忽然提起一條眉毛,“還有一樣我要叮囑你,姑娘脾胃不好,你不許私自在外頭買東西給她吃。吃壞了肚子,拿你是問!”

妙真做賊心虛,先湊過腦袋將兩手拼命搖撼,“沒有沒有,我自打上回鬧了那一夜的肚子疼,再不敢亂吃了。”

曾太太不信她,乜眼道:“只不過沒讓我逮著罷了。你和你爹,也不知是哪世裏的饞嘴貓偷生的。你看你爹,越吃越肥。他近日總說多走動幾步就有些心慌,要找大夫來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