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亂入珠簾 (〇四)

十方晴絲,扣著這十亭秋色,本該是春風初逢桃花面的橋段,硬是生生掐斷在妙真那副慘不忍睹的妝容上。

瞿管家咳得那樣,又見良恭恨不得把眼埋到地縫子裏頭去,妙真簡直灰心。

一面又難置信,立在洞門前沒底氣地望住瞿管家,“瞿爺爺,我又把您嚇著了?我這妝描得很不成樣子?”

瞿管家不得不掉過眼來,笑著拈起胡須,勉強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好是好,就是顏色略重了些。怎麽不叫白池那丫頭替你描?”

妙真失意地把紈扇垂下去,“林媽媽病了,她在東廂房服侍媽媽。我正要去告訴太太,還把上回那藥丸子請大夫丸一些送來,媽媽上回就是吃了那藥好的。”

“可巧,”瞿管家向旁邊讓了讓,指著良恭說:“這是新進來伺候姑娘的小廝,見過了姑娘,就該去聽太太吩咐。姑娘正好領著他一道過去。我底下還有些事忙,也省得我這把老骨頭跑一趟了。”

聞言,妙真將目光輕輕挪到良恭身上。因他頷著首,又站在石蹬底下,個頭就變得矮了幾寸。頭發用毛了邊的灰布條在頭頂纏了個髻,額頭與眉骨更顯得凜冽桀驁。

耽擱這幾日,妙真本已忘了他的“漠視之仇”,這會他又冷不丁出現在眼前,叫她一下子回想起那份屈辱。

她垂著眼在台階上睨他,越看他越像後頭柴房外領頭的那只灰毛大狼狗。不論嚴寒酷暑,那狗總是渾身濃密發亮的皮毛,好像上門討飯也討得十分有尊嚴,從不肯在主人家面前低頭俯首。

她常喂它,丟在地上的肉它不理,她拿在手上,蹲下身來,它才肯警惕著靠近,叼走她手裏的骨頭。這些年也喂不熟,從不肯給她撫一下。

妙真腦子裏把狗與人混為一談,不免遷怒於人,裝作從沒見過良恭,斂起那含蜜的聲線,刻意將嗓子放得又清又冷,“你叫什麽?”

瞿管家正要代回,不想她一反常態,擺出大小姐的姿態,高高在上地指著良恭,“叫他自己回話,又不是沒張嘴。”

瞿管家楞了下,笑著望向良恭,“姑娘問什麽,你就答什麽。”

良恭將包袱皮掛到肩上,咧開白花花的牙,笑著進一步打拱,“小的良恭,大姑娘只管隨意叫,叫小的什麽都使得。”

他態度恭敬,臉上堆著獻媚的笑。妙真瞧著卻別扭,覺得這笑不該出現在他臉上。對這些外頭來的人,她心裏本來就存著兩分戒備。對他,更是存著舊怨。

可不論怎樣,他這低眉順眼的姿態到底將她堵得一時沒了話說,何況她在擺架子作難人上頭本不精通。

馨風襲來,把她的腦袋由這邊偏到那邊,還望著良恭琢磨。隔了半合,將扇抵著下巴,故意挑釁地剔他一眼,“叫你什麽都使得?那我要是叫你阿貓阿狗呢,你也應?”

話音甫落,就見他兩邊腮角硬了硬,人卻愈發彎低了兩寸,笑意又深了些,“怎敢不應?大姑娘賜名,是小的福氣。”

妙真心裏篤定,這人分明不高興,偏要做出副低三下四的模樣。她更有些看他不慣了,可她到底不是苛待下人的人,不好真叫人“阿貓阿狗”。

只撇了下嘴,“算了,我還懶得費這個心。”

那瞿管家笑著接過話去,“我們大姑娘就是這樣,心地好,待誰都是一樣的。快,領你去放下東西,好隨姑娘去見過太太。”

進了那洞門,裏頭又是個小花園,溪流曲折,外頭大園子裏那池塘的水,正是打此處流過去的。溪邊怪石引路,引到座小小的木拱橋上頭,過了那橋,正是妙真的小院。

門前靠右面院墻新砌了間屋子,瞿管家向那屋子指道:“裏頭正屋就是姑娘的閨房,東西兩面屋子是姑娘的奶母丫頭們住著,這院都是聽姑娘的奶母林媽媽吩咐。你就歇在這裏,離得近好聽差遣。”

良恭心下疑惑,這大小姐到底是個什麽不得了的病根,竟不顧男女之嫌,許個小廝近身如此。

思慮到此,止不住向後扭頭望去。不想妙真卻在後頭悄麽聲息地跟了半晌。她被他遽然一回頭嚇住了,怔在原地,有些慌亂。

這倒怪了,也不知她慌些什麽,左顧右盼間,提扇指向院門,“我,我回來洗臉。”

良恭忙讓到幾棵翠竹底下,諂媚地擺出一只手,“大姑娘先請。”

待她進院去,瞿管家笑著收回眼,領著良恭進屋,“別瞧我們大姑娘二十的人了,心性卻還天真,不如二姑娘懂事故。也是老爺太太疼她太緊的緣故,長得這樣大,沒經過風,沒沾過雨的……”

說著,倏地剪著胳膊回頭,一張面孔端得格外威嚴,“不過,做下人的要是打量著主子不懂事,就以下犯上,這是一萬個不許的!叫我知道,也不必老爺動氣,我先叫他吃不了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