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塌房

道清是眼見著前段時日的郎君看了多少荒唐書,又做下多少無用事。

看得多了,他幾乎對這河東麒麟子自幼便被稱頌的穎悟之名起了疑心。

可如今連他都跟著雞犬升天,入住了王府,便知郎君果真是得了道。

其實男子貴在知足常樂,雖殿下將人娶進門便冷落一旁,甚至避而不見,不聽通傳。

但郎君能在頤山房安然住下已是很好很好。

可惜裴時行顯然是個不知饜足、野心勃勃的郎君。

“道清,你替我尋個銅絲鋸來,記得要找截鋸。”

道清看一眼烏木書案後正凝神臨碑帖的錦衣郎君,幾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覺。

卻見他骨節分明的長指下筆有力,口中繼續道:“如今正是白蟻分飛繁衍之季,另尋幾截白蟻寄居的朽木。”

“記得隱蔽行事。”

裴氏門風嚴正,故而道清侍奉裴時行的規矩便是不可忤逆。

縱郎君的要求再是古怪,但沒法子,他只好皺著眉替郎君去備好物什。

裴時行覷到道清在原地踟躇片刻,終究聽命離去。

再垂眸望一眼元書紙上字跡,“近水樓台”四個字舒展有力。

端的是勁骨豐肌,竹香清幽。

他滿意地勾了唇,繼續提袖起筆。

道清卻不似裴時行從容。

他臨出門時遇著聽雲聽雨,靦腆的小郎對著往日美艷親和的兩位姐姐漲紅了臉,張口結舌,異常狼狽。

他知曉,他這下是真狼狽,同郎君主仆二人狼狽為奸的狼狽。

興許還有即刻便要被掃地出門的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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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時行一早便勘探好頤山房的構築。

主屋四扇三間,擡梁式建構,配的是單檐歇山頂。

有道清從旁助力,他挑了主梁之上縱橫重疊的短梁,分別鋸了一截枋和一截檁,鋸口坑窪不齊。

而後將白蟻和朽木一齊置入。

靜待屋塌。

當夜上燈時分。

長公主府華燈滿盞,侍從往來跫音踏碎遠山烏啼,為靜夜平添幾抹莫測,卻忽傳轟然一聲。

眾人一時驚惶難安,不明所以,只聽得緊鄰頤山房的左衛奔喊呼嘯。

這才知,原是駙馬所居頤山房的主屋塌圮。

乍出風波,宋定身為長史,受長公主之命親來致慰查探。

所幸老天眷顧,頤山房屋宇的承重木構依然牢固,只消重新更換枋檁、鋪上瓦頂便可。

只是——

這屋塌的巧妙,十分解人意。

抑或是,十分解駙馬之意。

恰恰好好坍圮了半邊頂,又更為恰好地砸落在駙馬寢房的位置,青磚碎瓦落了滿地,床榻案幾已然完全湮埋於一片廢墟中。

宋定凝目半晌無言,默默垂下眼皮子,恭順請罪道:“駙馬恕罪,是奴婢辦事不力,令駙馬爺今夜無辜受驚。”

裴時行觀他反應便知深淺,暗道這長史果真是聰明人。

這是看出來了。

正待與他心照不宣做一場戲,外間卻倏然來人通傳。

竟是長公主要召見駙馬。

宋定反應極快地為裴時行尋借口:“定是殿下知駙馬受驚,要親自惠慰一番,駙馬爺且放心,奴婢定會收拾好此處殘局。”

這本就是個不甚高明的計策,如宋定這般聰明人更是一眼便見真相。

裴時行既已做好安排,便也沒必要再在此地糾纏。

畢竟他已經有借口去見元承晚。

也有了借口去向殿下討些恩典。

元承晚本已就寢,眼下卻要自衾被中重新起身,在偏堂等候裴時行。

她不欲折騰,一頭如瀑青絲僅以一根緙絲錦帶束系於發尾。

聽雨臨走前拿銀挑子撥了撥燈芯,此刻燭火正崢嶸,屋內柔光暖照。

美人的眉眼在燈火下尤發妖麗,一雙琥珀眼瞳幾乎被燭光映如灑金。

至少裴時行甫一入門便呼吸一頓,只覺好似看見詩章中“身披薜荔、腰束女蘿”的山鬼。

山鬼睇而含笑,正極力蠱惑他的心魂。

“駙馬今夜有否受驚?”

她不待裴時行回應,又極力軟言褒獎道:

“不過你一向英武驍悍,這屋頂恐怕還沒府中院墻高呢,想來並不會如普通男子一般矯揉造作。”

她就知裴時行這人恁是討厭,也知他今夜心懷鬼胎,索性在話頭方起便將他堵回去。

若他還要面皮,受她一激應當也不好意思再繼續下去了。

卻不料那冷峻男子聽她說完亦面不改色,語氣認真道:“臣今夜大受驚嚇。”

“……”

元承晚只覺自己被噎了一下,殿中一時無言。

啪——

她重振旗鼓,震懾似的拍了月牙桌面,哀艷多情的山鬼一瞬化身面目威嚴的刑獄官。

“裴時行,你意欲何為?”

“臣心無旁念,伏願於殿下近旁侍奉。”

“可是本宮不願。”

“臣平旦入禦史台,入暮方可還家,日日自懷麓堂前來返,一路又需驚動眾人。恐擾殿下安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