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5頁)

“你才更像個詩人。”趙輝說周琳。

父子倆在書房裏談到深夜。其實也沒那麽多話,大部分時候是沉默。男人間的對峙、質疑、坦誠、思考。從那幅畫開始。

“你真的托他向美院的老師引薦?”東東問。

“對。”

“人是誰撞的?”

“不是我。”

“但是跟你有關系?”

“有。”

趙輝做好被追問下去的準備。誰知東東竟打住了。

“爸爸,”小家夥低著頭,聲音有些低沉,“我相信你。我的心告訴我,我爸爸是個好人。所以,我相信你。”

趙輝本來認為這次談話會是一次父子間的鬥智鬥勇,像為油畫填色,某些地方加重,某些地方一筆帶過,左擋右支中殺出一條險路。至少對他來說是如此。但那刻,他看到自己的眼淚落到手背上。可笑的是,他臉上居然還帶著為人父者專屬的表情,矜持、端嚴,或是別的什麽,似是隨時準備對兒子曉之以理。他沒料到自己會哭。他此刻的模樣,與他的心情一樣矛盾。東東說完那句,站起來。趙輝下意識地也跟著站了起來,有些倉皇的——門就在旁邊,怕兒子一走又是兩個禮拜。與此同時,他覺出某種壓迫感,兒子的身高已明顯超出自己,肩頭也寬了許多。真正是男人間的對峙了。五官還有些稚氣,卻也是充滿生機的。

“我決賽畫什麽?”東東忽問他。

趙輝停了停:“你自己定吧。這方面我是外行。”

“給點兒建議。”

“要不,還是畫你媽媽?”

“——再看吧。”東東考慮了一下,“反正還有時間。”

吳顯龍再來找趙輝,是一周後。青浦的事已壓了下去。短短幾天,整個人竟似又老了七八歲。兩人到分行附近的一家飯店。趙輝去趟洗手間,回來時見他在看手機,眉頭緊蹙,額頭上溝溝壑壑。瞥一眼,應該是在看微博。吳顯龍也不瞞他:“那對龍鳳胎的爸爸,開了個微博,粉絲有幾百萬。”趙輝哦了一聲。

“每天刷一遍,就當是電療。”他道,“能治病,也能吊精神,比喝咖啡強。”

“阿哥,你要保重身體。”趙輝是說他臉色太差。

“我沒結過婚,也沒有孩子,”吳顯龍道,“但我可以想象那個爸爸的心情。我請了一支頂尖的律師團隊,找他的漏洞,還買了幾千個水軍,黑他的微博。但我自己也注冊了個號,每天為這人點贊,甚至還在評論裏支持他,我說:‘希望你好好的,吳顯龍那個渾蛋,老天會收拾他的。’奇怪的是,我這麽說了以後,心裏舒服極了,血壓也下去不少,好像真的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阿弟你不曉得,其實我很討厭我自己,從小就是。我是個多出來的人。老天給過我很多次機會自生自滅,但都沒成功。我一直有這種感覺,現在活的每一天,其實都是多出來的。我今年六十歲,按十六歲死掉來算,我多活了四十四年。”

“你十六歲,我七歲,那年你把我從火裏救出來。”趙輝回憶道。

他點頭:“沒錯。”

趙輝為他的杯裏續上茶:“阿哥,我們都上了年紀了。想開點兒,身體要緊。”

“老薛進去也有小半年了。”吳顯龍忽然說到薛致遠。趙輝點頭:“五個月不到。”吳顯龍嘆道:“致遠信托當年多風光啊,說敗落也就敗落了。這個圈子裏的人,都是在跟老天賽跑。趁老天爺眼開眼閉,一路到終點也就罷了。倘若老天爺認真起來,一個也逃不脫。”

趙輝不語。吳顯龍像個累到極點的人,反有種頹廢的亢奮。通常這樣狀態的人,喜歡說一些總結性的話,仿佛看透世情,絮絮叨叨,說自己,也說別人。一會兒又回憶過去。他說孃孃要是在世,一定不喜歡他經商。“她不識字,最佩服有學問的教書先生。不過她也說了,我生就一副賊骨千千(方言,意為賊兮兮,不正經)的模樣,老師是肯定當不成的。最好是學一門手藝,或者當醫生,走到哪裏都餓不死。我孃孃是老派人。”趙輝道:“老派有老派的好,新派也有新派的好。”吳顯龍搖頭:“你這話說了等於白說。”趙輝笑笑:“阿哥天生是發財的命。”

初秋的雨日,比黃梅天還要邋遢。地上濕得打滑。毛孔黏膩得令人心煩。撐不撐傘倒無所謂了。水汽像女人用的保濕噴霧,兜頭散落下來,雨露均沾,逃無可逃。吳顯龍說想散步,趙輝便陪他。兩人沿著陸家嘴綠地,緩緩地走。吳顯龍說起青浦那筆基金:“搞定了。還是那個癟三。”趙輝點頭:“哦。”吳顯龍忽然笑了笑:“你總是這樣。搞不懂你是早就知道了呢,還是不屑於多問。”趙輝道:“都不是。阿哥反正會說下去,我只要豎起耳朵聽就行。”這話有些佻皮。吳顯龍又笑了笑:“我偏不說,吊足你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