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5頁)

誰會想到,那筆十一億的資金,一夜間竟填了上去。掐著時間,似是故意跟審計組逗著玩。前腳報告寫完,後腳便接到消息,“案子結了”,文件資料再交一套上來。股東的還款,還有裝修的款項,各歸各處,清清爽爽。也不能說一點兒問題沒有,但至少面兒上已經挑不出毛病了。“當中有點兒誤會,資金鏈這東西,都懂的。”據說對方公司的人也很抱歉,說給大家添麻煩了。組裏的人面面相覷,從沒見過這種情況,變戲法似的。十一億又不是十一萬,這情節太富戲劇性,讓人猝不及防。趙輝在這當口兒提出辭職,誰都看得出,是將苗徹的軍。之前傳言已經很多了。蘇見仁的死是由頭,滋生出各種版本的故事。誰的嘴都不是吃素的。通常愈是做事靠譜的朋友,留給旁人的想象空間便愈是大。這方面趙輝和苗徹都比較要命。少林和武當打架,不論誰輸誰贏,江湖上先要笑倒一片。好在是文明社會,凡事到底要講證據,公安局和紀委都有了定奪,眾人嘴上也只好收斂,心裏俱是盼著再生些枝節才好。相比而言,趙輝的人緣更對路些,苗徹則多少有些討嫌,平常那樣六親不認,也該得些教訓才是。都說他被顧總好一頓數落,弄了個灰頭土臉。

顧總的辦公室在三十九樓最東頭,走廊深處,隱秘性好,隔音效果也極佳。但那天顧總應該是有些生氣,聲音大得從門縫裏傳出來,讓人聽了個真切,諸如“你苗徹也不小了,不能意氣用事,要顧全大局”那種。據說還爆了兩句上海話粗口。顧總是被上次廈門分行的事弄得有些怕了,求情的、罵娘的、看好戲的,煮粥似的隔一陣便冒個泡。八億不是小數目,十一億更不是小數目。上海人查上海行,全國都聽到風聲了,眼睛都往這邊斜。顧總還有大半年便要光榮退休,這時候禁不起任何差池。倘若趙輝真有事便也罷了,偏偏人家河邊走了又走,一雙鞋硬是滴水不沾。這苗徹等於是送上門討罵。陶無忌聽周圍人把這些話傳來傳去,心裏挺不是滋味。挨領導罵倒沒什麽,陶無忌知道苗徹不在乎這些。況且傳言誇張的成分太多,審計部歸總行管,分行領導一般不幹涉,顧總便是對苗徹再有意見,面兒上也不會太過分。陶無忌是想到苗徹這陣子通宵達旦,寫報告時那般兢兢業業,有些替他惋惜。“惋惜”這個詞,陶無忌從未想過會用在苗徹身上。那樣刺猬似的一個人,渾身上下捋不到一根順毛。走近時瞥見他頭頂一片青灰,白頭發竟是越熬越多。相比以前的案子,這次他更多的是自己使勁,加班也是一個人。其余人樂得躲懶,意思意思便罷了。只有陶無忌,默默在旁邊陪著,打下手。

“你別那麽拼。苗徹再怎樣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你的。”臨睡前,蔣芮冒出一句。

“那你呢?”陶無忌問他。

“我跟你不一樣。說實話我從來沒指望過。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賺一點兒是一點兒。人家給我多少,我就拿多少。”蔣芮停了停,看他,“——我以為你該明白的。”

“我明白。”陶無忌忽然覺得,無話不談也挺可怕。這樣剝皮拆骨地說事,像直接生吞一只沒放作料的白切雞,原汁原味得讓人難以忍受。到底是需要些加工修飾才行。人和事都是如此,彼此留些余地,才好相處。那天,趙輝把陶無忌叫到辦公室,恰恰就在苗徹被顧總“訓話”的同時。苗徹進了東邊那間,陶無忌進西邊這間。“我和你未來嶽父搞僵了,”趙輝開門見山,“你站哪邊?”不待陶無忌開口,又說下去,“除了曉慧我給不了,其他東西,我大概都可以給你。”——那天也是這樣剝皮拆骨地說事。陶無忌還是第一次聽趙輝這麽說話。領導的聲音有些異樣,神情也與平常不同。應該是覺得不妥,趙輝說完便笑笑,有些自嘲的。看在陶無忌眼裏,生出些別樣的感慨。陶無忌說:“趙總您一直對我很好。”真心話,說了好多次。兩人沉默了一下。趙輝問他:“你猜我現在最想要什麽?”陶無忌搖頭。趙輝道:“以前我看過一個科幻電影,叫《時光之沙》,拿到裝滿時光之沙的瓶子,轉一下開關,就能回到過去。”陶無忌問:“您最想回到哪個時間段?”趙輝怔了怔,一時竟回答不出。陶無忌道:“要真有這東西,我也想弄一個,回到從前我媽還沒死的時候,看看她長什麽模樣。”趙輝停頓片刻,伸出手,在他頭頂輕輕撫了一下:“可憐的孩子。”

事後苗徹沒問他,他也沒提。中午吃飯時,二處的張處長說總部每年從各地抽人進京做匯總業務,已點名要了陶無忌。“小同志,你現在名氣響得不得了。”苗徹先是不語,忽地迸出一句:“他是香餑餑,大家都要爭。”陶無忌細辨這話,第一次覺得,苗徹竟是有些依賴自己的。下班時,苗徹頭一個離開辦公室。大家都心領神會。前陣子忙成狗,結果證明竟是一通白忙,身心俱疲,難不成還要加班?便也紛紛散了。陶無忌跟在苗徹身後,不遠不近,隔開二十米。走到停車場,苗徹在車前停下,回頭看他:“你也開車來的?”陶無忌吐一下舌頭:“我的車還在4S店,開不出來。”苗徹看了他一會兒,打開車門坐進去:“上來!”陶無忌依言上了車,問他:“去哪兒?”苗徹笑笑,眼望前方:“反正不會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