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5頁)

“這把年紀?”

“那就提前退休,免得晚節不保——也不是沒有前車之鑒。”

趙輝知道他說的是誰,停了停,道:“就算晚節不保也是我,你不會。”

苗徹倒滿酒,又是一飲而盡,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我記得當年分到S行,我在會計部,你在業務部,戴副總比我們早幾年入行,還帶過你一陣,是你師傅。”

“那時不叫業務部,叫信貸處。”趙輝糾正。

“大家都說,分行的戴副總,浦東行的趙副總,是S行最拿得出手的兩個領導,文武全才,儒將風範。——我這麽說,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觸你黴頭,只是想告訴你,人這輩子啊,真正是一步都錯不得,錯了再怎麽補救都來不及了。你自己說,戴副總要是不出事,分行行長的位置能逃得了?總行行長都有希望!做我們這行,誘惑實在太多,幹脆是那種老兵油子倒也算了,大不了關幾年,出來厚著臉皮照樣混日子,管別人怎麽看呢。可戴副總是這種人嗎?你是這種人嗎?”苗徹說到這裏,激動起來,一口酒嗆出來。

趙輝遞給他紙巾。苗徹不理,用袖口胡亂擦了擦,拿出手機,翻出幾張照片,給他。

趙輝接過,瞥見照片上是幾份業務文件,猜想是上次審計時苗徹私自截下的資料。其實也在意料之中。那樣大的案子,再怎麽彌補,必然有疏漏。他和薛致遠都不是神仙。以苗徹的能力和經驗,又如何查不出來?到底是不忍見他倒黴,才留了余地。

沉默了幾秒,趙輝把手機遞過去:“謝謝。”

“我不是要聽這句。”苗徹把酒杯往桌上重重放去,濺出幾滴酒來,“我給你看這個,不是要你感激,也不是邀功,讓姓薛的給我送只金表什麽的。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趙輝,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我當了二十多年‘苗大俠’,第一次覺得難為情,想挖個地洞鉆進去。可笑的是,因為這個案子,我居然還被評上了部裏的先進。表彰會那天我根本不敢去,借口生病,獎牌拿到手就扔進垃圾桶,獎金統統捐給了小區的困難戶。我一想到這事就起雞皮疙瘩,好像有一萬只螞蟻在身上爬,難受得要死。這陣子我一直在想,媽了個巴子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你還有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變得自己都討厭自己了。老趙啊,我們這把年紀,別人看不起倒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己看不起自己……”

火星隱隱露個頭,便被苗徹自己澆滅了。他說完那些,戛然而止,舉起酒杯,憋出歡快的語調:“不管怎樣,還是祝賀你,趙總。”像蹩腳的命題作文,中間再怎麽野豁豁,最後依然要繞回來點個題。離開時,苗徹很認真地說:“今天我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生氣。是朋友當然不生氣,不是朋友也不用生氣。跟個陌生人有什麽好生氣的,你說是不是?”苗徹繞口令似的說了一圈,把趙輝送到樓下,還替他叫了代駕。

“文件早進粉碎機了。照片我也會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不當朋友,你自己決定,趙總。”苗徹把那個“趙總”咬得很重,幾乎是惡狠狠的,與其說是說給趙輝聽,倒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說完不看他,砰地關上車門。人裹在那件半舊的黑色羽絨服裏,看不見脖子,原地站了半晌。趙輝從車窗裏瞥見他的身影,路燈下微微蜷著,真像個老頭了。

開春不久,吳顯龍那筆款子便結了,連本帶利,悉數到賬。原先說好是一年期,算是提前完成任務。“半年的利息,送給你了。”他同趙輝開玩笑。趙輝放下心頭大石。這項目是個大症結,拖一天便是一天的麻煩。他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欣慰。吳顯龍到底是怕他難做。“多虧去年年底那波行情,本來還擔心工程延期要損失,沒想到反撿了個便宜,房價漲了三成還不止。這叫人算不如天算。”吳顯龍邀他去看松江新建成的別墅:“前天剛竣工,還沒驗收。你替我把把關?”趙輝這陣子始終繃得緊緊的,好不容易輕松下來,便答應了。別墅區離佘山不遠,規模不大,統共也就二十來幢,都是兩層的獨棟,帶地下室。走的是古風,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已售出七八成。最靠內那幢,院門外建了好大一片竹林,私密性好,看不出裏面情形。順著門洞進去,竟格外開闊。假山蜿蜒,石橋足有十幾米長,池塘裏魚兒遊得歡快。屋裏擺設一應俱全。吳顯龍說這套是樣板房,室內軟裝請的法國設計師。“歡迎拎包入住。”他朝趙輝笑。趙輝猜到他的意思,岔開話題:“中式的裝潢,倒請外國設計師?”吳顯龍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趙輝點頭:“也對,婦產科病人清一色女的,但厲害的婦產科醫生大多是男人。一樣的道理。”吳顯龍忍不住笑:“你也學壞了。”把鑰匙遞給他,“——是兄弟就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