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頁)

苗曉慧其實和父親很親。上周,苗徹到浦東支行辦事,恰恰苗曉慧也來等陶無忌下班,父女倆在大堂碰見。陶無忌從電梯裏出來,瞥見苗曉慧挽著父親的手臂晃啊晃的,噘著嘴,像撒嬌,又像在商量什麽。苗徹板著臉,眼睛裏的笑意卻掩飾不住。陶無忌躲在旁邊,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好在苗徹很快便走了,離開前還嘲了苗曉慧一句:“見你一面不容易啊。”苗曉慧咯咯笑著,回道:“我是慈禧太後老佛爺,要預約的。”

陶無忌的父親在信裏提了幾次,“等我啥時候來上海,約姑娘的家裏人一起見個面”,陶無忌都敷衍過去,不知該怎麽跟父親解釋。老派人的想法,尤其看重對方家長的意見。倘若父親看見他與苗曉慧眼下的局面,不知會多麽擔心。說是擔心,其實傷心倒占了大半。兒子是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家裏唯一的男孩,也是心尖兒上的寶貝,從小到大在鎮上拔尖的,也是出了名的。愈是這樣,便愈是尷尬。陶無忌的二姐嚷著要看弟妹的照片,陶無忌只得發了一張過去。二姐看了,評價說,還行。照片上的苗曉慧,穿著休閑服,不施脂粉,也沒戴首飾,用家鄉人的眼光看,其實是有些普通的,二姐心裏必然還覺得配不上自家兄弟——考慮問題倘若不在一個層面上,通常就會尷尬,還是那種拐彎抹角的窩塞,一兩句話解釋不清。陶無忌幾次遇到苗徹,鼓起勇氣想要對個眼笑一笑什麽的,他都故意別過臉去,裝作沒看見。那一瞬間陶無忌便格外灰心,想,倘若找一個外地女孩,或是家境差些的,也不致這般折騰了——當然這念頭只是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否則便真的對不起人家姑娘了。

“他想找個什麽樣的女婿?非得是上海人?”蔣芮問。

“那也不見得——像你這樣的上海人,肯定不行。”陶無忌笑笑。他與蔣芮是鐵哥們兒,從大學起就無話不談百無禁忌的那種。

“我不跟兄弟搶女人。”這家夥厚顏無恥,又道,“——程家元那種呢?”

“那也得苗曉慧答應。”陶無忌聳聳肩。

蔣芮與程家元打過一次交道。程家元約陶無忌喝酒,喝到一半,蔣芮給陶無忌打電話,訴苦說冰箱都空了。陶無忌便對程家元說家裏還有一口,“離家出走了,連吃飯的錢都沒有”。程家元聽了便道:“一起來啊。”那天氣氛不錯,蔣芮是那種扔在冷水裏都能冒熱氣的個性,賓主盡歡。回到家蔣芮聽陶無忌聊起程家元的情況,當即便懊惱了,一拍桌子:“嘿,早曉得讓他爺爺介紹個工作多好!”又說陶無忌“攀上高枝了”。

陶無忌忘了那天自己是什麽反應,應該是極力撇清,或者笑笑,顯出豈有此理的模樣。喝了酒,腦子就有些跟不上。其實不該叫蔣芮來的,平白又牽扯上一個。與程家元的關系,陶無忌是再三權衡過的,頂要緊的是分寸,太過頭或是不到位都不行。怕過不了自己那關,也怕失了機會——“機會”這兩個字,便是放在心裏,也是一筆帶過的,有點兒那個了。程家元很少提到他爺爺。唯獨一次,他說他爺爺身體不好,像是心臟病什麽的,他去醫院看望,碰到叔叔、嬸嬸、姑姑、姑父,大家聊天,言談間都把他爸爸當笑柄,諸如“傻乎乎”“缺根筋”之類。那次陶無忌才知道,原來蘇見仁離婚時與父親鬧得很僵,差點兒還為這個斷絕關系。老爺子是軍人出身,是家裏的絕對權威,說一不二,幾個子女的婚事,樁樁都是他老人家做主。蘇見仁當初說要離婚,老爺子一口便彈回去:“放屁!”蘇見仁那次是鐵了心了,幾乎被老爺子一腳踹出來。用程家元的話說,是“鬼迷了心竅”。

同在業務部,程家元與蘇見仁打照面的機會不少,食堂、電梯、會議室、衛生間、停車場……哪裏都是耳目眾多,這父子倆居然一直沒露餡兒。也不是沒有短兵相接的時候——老馬那人屬於一點兒委屈都受不得的,又很會訴苦,在蘇見仁那裏都說了幾回了,程家元做事木騰騰,反應又慢,“帶他一個,比帶十七八個還累。人的精力就這點兒,我自己也有生活要做,顧著這頭,顧不到那頭。帶徒弟沒啥津貼,業績差了,獎金倒是照扣不誤”。業務部墻上有個公告欄,每個月都排座次,業績最差的要罰扣獎金。老馬做事不大賣力,上了年紀,懶得風裏來雨裏去地搏命,連著輪到兩次倒數第一,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便拿程家元出來說事,其實也是欺負老實人。過幾年就要退休的人了,老資格,橫豎橫拆牛棚,倒也不怕程家元有後台什麽的。蘇見仁居然也真的把程家元叫去談話。隔著一扇玻璃門,陶無忌瞥見蘇見仁臉上公事公辦的神情,略微帶些安撫,留有余地。到底是新同志,不好一棍子打死。領導也要講究策略。程家元則是有些沉痛的模樣,間或還點一下頭。不用說旁人,便是陶無忌,也絲毫看不出異樣來。他又覺得納悶,想既然如此,程家元又何必巴巴地跑來S行?在自己討厭的人面前出醜,那自是更加難堪。全上海那麽多家金融機構,便是大大小小的銀行也有十幾家,憑他爺爺的關系,完全可以挑挑揀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