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頁)

“他是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程家元告訴陶無忌。高架上排著長龍,一眼望不到頭。刹車踩踩放放。空調開內循環,車廂裏還殘存著一絲隔夜的小龍蝦香味。

“我兩歲不到,他和我媽就離婚了。我隨我媽姓程。”

陶無忌很吃驚。早聽人說過,蘇見仁生性風流,當年離婚便是因為這個,拋妻棄子,很決絕,再加上業務能力普通,純粹倚靠老父親的關系,紈絝子弟,口碑向來不好。只是完全沒料到,他和程家元居然是這種關系,平常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竟是一點兒馬腳都不露。父子倆都是當特務的料。銀行有明文規定,直系親屬不允許在同一家分行工作。陶無忌瞬間有些混亂,很意外,沒想到程家元會同自己說這個。

“嗯,”陶無忌斟酌著措辭,“——你和他長得不太像。”

“我像我媽。人家說,兒子像媽有福氣。”程家元說到這裏,笑笑。

陶無忌也跟著笑笑。

依然是啤酒。冰箱裏現成的。少了胡悅,只能叫外賣。地溝油炒出的油光鋥亮的小菜,日期不明的香味可疑的鹵味,很適合這樣氛圍中的兩個小男人。濃郁得有些膩味的氣息,還稍帶些不倫不類。程家元說起他的童年,沒有爸爸的少了半邊天的殘缺的童年。他媽媽是家庭婦女,沒有經濟來源,但問題不大,靠他爸爸的撫養費,還有爺爺的關照,生活比上海灘大部分家庭都要寬裕。高三時,他媽媽勸他去英國念大學,他拒絕了。

“純粹拿錢買個文憑,沒意思。再怎樣,坍台不能坍到國外去。況且,把我媽一個人留在上海,也不忍心。”他道。

“你媽挺不容易。”陶無忌道。

收拾完碗筷,陶無忌清理了馬桶,蓋板反面一圈嘔吐物的殘漬,拿卷紙蘸水,拭去。回到客廳,程家元癱在沙發上,口齒不清地說著“對不起,又要麻煩你了”——應該是做好了睡在這裏的準備。陶無忌絞了把毛巾給他擦臉,聽他說“今天換我睡地板”,笑笑,扶他上床。他又道:“你酒量倒好,怎麽喝都不醉。”陶無忌替他蓋上毯子,聞到他嘴裏酒肉混雜的濁氣,便有些懊悔——新洗的床單枕套,遲幾日請他來才對。

正看著電視,忽接到科長的電話:“知道你師傅去哪兒了嗎?”陶無忌怔了怔,看墻上的掛鐘,十點差五分。科長的聲音像初秋的天氣,幹燥,上火,還透著涼意。“找不到你師傅,大家統統吃不了兜著走。”結束時,咕噥一句“有消息就打我手機”,匆匆掛了,應該是沒抱什麽希望。

臨下班時,白玨被科長訓了一頓:“你幹脆請哺乳假算了,我還好向上頭再要人。像你這樣,人在心不在,神龍見首不見尾,說實話我很為難。”

其實科長平常不是講話促狹的人,白玨也不是臉皮這麽薄的人,應該是湊巧了,或者說是不巧。科長罵完很暢快,以至於沒有發現白玨臉色不對勁,像被槍打中一樣。事後有人告訴他,下午白玨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因為男人給小毛頭拍嗝時,指甲不小心在孩子小臉蛋上劃了一道血印。白玨當場便歇斯底裏起來,覺得萬一自己有什麽三長兩短,孩子落在這男人手裏必然兇多吉少。她丈夫臉上被她抓出“五指金山”,他實在受不了這女人不知是抑郁症還是躁狂症的毛病,提出離婚。白玨幽靈似的回到銀行,臉色慘白。科長說完那番話後,她轉身便離開了。直到五點半下班,她一直沒有出現。去廁所找,沒有人。打手機,始終是關機。眾人都緊張起來。前台系統是全分行聯網,只要一台終端沒有清賬退出,整個系統就都無法退出。也就是說,白玨不出現,全上海的S行營業所都下不了班。事情很嚴重了。支行的幾位老總都陪著找人,邊找邊數落科長:“你知道她精神不正常,還跟她計較什麽?”科長一邊挨罵,一邊應付鋪天蓋地的電話,來自分行以及各個支行、路支行的熟人,紛紛問怎麽回事。科長不勝其煩,卻還不能抱怨,自嘲:“今朝出門忘記翻皇歷,不宜上班,尤其不宜跟女同事較真……”

陶無忌給科長發了條短信:“支行二十三樓,那個女廁所,試試。”

陶無忌等了許久,沒有回音,給朱強打個電話,果然是找到了。“你怎麽會曉得?”電話那頭抑制不住地好奇,“你連你師傅上哪層樓的廁所都曉得,這麽神?”

陶無忌想起幾周前,他去支行二十三樓找一個學長,迎頭撞見白玨從廁所裏出來。他當時便有些訝異,底樓又不是沒廁所。白玨那天也不知怎的,居然問陶無忌要不要喝咖啡,陶無忌不好推辭,說聲謝謝。她在咖吧買了兩杯拿鐵。關系不尷不尬的師徒倆在二十三樓的走廊盡頭站著喝咖啡。那天剛下了場雨,隨即又出太陽,空氣好得離奇。藍天、白雲、紅日,色彩分明。窗戶小了些,俯瞰視野不算好,但因為高,便也有些騰挪空靈的意思。身處陌生樓層,感覺與平常上班自是不同,還有那杯咖啡,氤氳濃香,在兩人間繚繞,平地生出些溫潤和煦的氣氛來。她先是誇贊了他一番,說他聰明、能幹,一點就通。陶無忌還來不及謙虛,她便把話題轉開,說,活著沒意思。陶無忌嚇了一跳,本能地想去關窗戶。她說她算過命,二十三是她的幸運號碼。“真的,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跑到二十三樓,就會舒服許多。”她又指了指手裏的咖啡,“十一塊五一杯,兩杯正好二十三塊。”陶無忌這才明白她為什麽會突然請喝咖啡,而且問也不問便選了拿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