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第七種羞恥(22)

來這兒的路上康斯坦丁認真揣摩過拉斐爾的資料。雖然跨越了時間——也不知道有沒有跨越空間——但他的手機還可以聯網,而且網速還很快,比他在國內的時候好多了,信號格甚至是滿的。

不過拉斐爾在網絡上找不到什麽資料。

也正常。畢竟相隔的時間太久,而拉斐爾又亡故得太早太早。對於這位大藝術家的作品和地位,人們盡可能地大書特書,極盡贊美之詞;而對於他的私人情況,他的性情,他的經歷,他的言談舉止,雖然談不上空白,但用詞也是極為空洞的。

康斯坦丁對拉斐爾一無所知。

他其實對於拉斐爾面前的“祂”同樣一無所知。

他都不知道自己過來到底是幹什麽的。

何苦,一路上他自己也跟自己說,亞度尼斯都不記得這段經歷了,他這麽跑過來一趟是要幹什麽呢?哪怕苛刻地說,拉斐爾也是屬於“前任”列表的成員,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他這個後來者挑剔評價。

但問題正在於,“前後”、“時間”這一概念,在亞度尼斯身上是超脫於常理的。

亞度尼斯不僅僅是可以回到過去。他隨時可以倒流時間,重改時間線,有這種能力足以他消除一切過往的遺憾,令每一件事都盡善盡美。

這種疑慮始終橫亙在康斯坦丁的內心深處,他並不經常觸碰它們,或許是因為他的心裏始終充滿了不確定,而這種不確定也不單純是由於亞度尼斯的偉力:祂的力量只是將他的疑慮合理化了。

並不是說如果亞度尼斯沒有這種偉力他就不會疑慮。康斯坦丁就是這麽個人,陰暗、惡毒,一旦稍微感到喜悅和幸福,哪怕只是摸到了邊,他也會忙不叠地找點麻煩,讓事情一路下滑。

然而,看過拉斐爾遺留下來的那些痕跡後,他反倒更不痛快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為誰不平。

是為了拉斐爾?可拉斐爾自己必然是很幸福的。

他愛上了聖母與聖子,這兩者在他心中渾然一體,無疑,拉斐爾觸及的是真相。拉斐爾理解了,理解後他愛聖母更多些。聖子在這裏只是道具,可又必不可少,正如拉斐爾是由他自己和他的才華所構成的一樣。

多麽混亂的,神才會有的故事。

那麽康斯坦丁的不平是為了亞度尼斯?那也不是。康斯坦丁和拉斐爾不同,他不能把聖母和聖子視為一體,更不能將“瑪格麗塔”和亞度尼斯視為一人。

那對康斯坦丁來說是兩回事。兩個人。

“你是這樣想的。”坐在神龕中的、少女打扮的人形說。

她比畫像美麗多了,康斯坦丁想,幾乎就是個女人。她有一種強烈到不可忽視的女性特質,那無關乎身體的曲線,無關乎長相和儀態,就好像一個像素小人上用粗體的大字寫著“女”一樣,那就是她的存在,她的定義。

“那上面寫的不是‘女’哦,應該是‘母親’才對。”

突然之間,康斯坦丁發現自己是對的,瑪格麗塔和亞度尼斯真的是兩回事。

亞度尼斯說話不是這種語調,不是這種口吻。當然,他也有溫柔的時候,但那溫柔依然是冷硬的,仿佛在鋼鐵外面包裹了一層軟得過分的套子,不用力還好,稍一用力,就能觸及堅硬的內裏。

而瑪格麗塔,她是真正的柔情似水。不,那不單單是從語氣和音色中透露出來,那是她存在的底色。愛,龐大的愛,足以溺死其中的愛意,宛如胞宮內的羊水,提供了一切養分一切所需的同時也杜絕了所有的可能性,但可能性又有什麽好的呢?恍惚中康斯坦丁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那是多麽無憂無慮的時光啊……

但,不。

不。

康斯坦丁對自己的母親沒有任何留戀。

他出生時她就死了,而他的天性就是不會愛一個從未相處過的朦朧形象哪怕那是他的“母親”;他那會兒的處境也並不美妙,他的雙生兄弟同他爭奪著稀少的空間和營養,他是從誕生於世起就在為自己的生命拼鬥的,與他而言並不存在什麽美妙到不需要任何付出的時光,非要說的話,那也是在屬於亞度尼斯之後——

康斯坦丁的思維戛然而止。

“是我的錯覺還是怎麽。”他直視虛空,十分茫然,“他是不是有點……把我當兒子養……”那百依百順的溫和,那嚴厲不失寬容的態度,越想越覺得像。

瑪格麗塔咯咯笑起來。

她坐在神龕中,雙手撐在大腿兩邊,垂落在外的雙腿啪嗒啪嗒地拍打著石壁。見鬼,這也太活潑、太少女了,康斯坦丁覺得有點惡心。

“這些年裏你一直在這兒?”他問。

“嗯。”

“我不明白。”

“我將陪伴他到生命的盡頭,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瑪格麗塔說,“拉斐爾只是沒有想到,我對死亡的理解和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