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心疾

自這日起, 沈葭一病不起。

她很少有清醒的時刻,只是不停昏睡,像被夢魘住了,又像個貪睡的孩子, 不管懷鈺怎麽呼喚, 她也不肯醒來。

她不再主動進食飲水,無法咀嚼, 只保留了部分吞咽本能, 只能吃一些流食,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睡夢中, 她時常大喊大叫,四肢抽搐, 身體時而寒冷如冰, 時而滾燙如炭,全京城的大夫都被懷鈺抓來給她看病, 聖上也派了太醫來給她診脈,可無人弄得懂這怪病因何而起,也不知如何醫治,有人說這是心疾,無藥可醫, 惹來懷鈺的勃然大怒,將這群庸醫統統趕出門去。

他不再請醫生,只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 像條忠誠的狗。

十一月過去了,十二月也過去了, 瓦檐上的積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 王府的梅花開了,紅艷艷的一片。

在沈葭昏睡的這段時間裏,京城發生了許多大大小小的事。

首先是沈茹和玲瓏的喪事辦完了,就在扶風王府辦的,葬禮上來了不少賓客,連宮裏的皇太後和皇後也送來挽幛,百姓中也有不少來觀禮的,一百零八名高僧齊誦《往生經》,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葬禮過後,沈如海上疏乞休。

聖上經過再三挽留後,批準了,他正式致仕,成了北京城的一名富貴閑人,每日不是在家練練書法,就是提著鳥籠去茶館裏喝茶。

陳適被授國子監祭酒,人們驚訝地發現,這位儒雅的狀元郎全然變了番模樣,他開始酗酒,成日在酒肆喝得爛醉如泥,前幾日還仗著酒意,跟幾個無賴地痞打了一架,被揍得鼻青臉腫。

年前,聖上頒布了一道聖旨,昭告天下,將立扶風王懷鈺為皇太子,激起朝野軒然大波。

有人馬後炮,說早看出聖上有立扶風王為儲的意思,這些年,聖上為達到這個目的,完全是在步步為營,從懷鈺滿十五歲那年起,多少朝官上疏奏請,督促扶風王早日離京就藩,可聖上從未理會過,折子要麽是留中不發,要麽是輕描淡寫地批上一句“朕知道了”,久而久之,朝臣們心灰意冷,竟漸漸接受了親王留京這件事。

今年聖上龍體不豫,深居宮內休養,已停了早朝,除了幾位輔臣閣老,無人能得見天顏,幾件要露臉面的大事,諸如奮威將軍入京,百官郊迎、冬至祭天典禮,都是懷鈺負責主持。

只要是有一點政治頭腦的人,就能嗅出其中不同尋常的意味,這根本就是聖上在為侄兒鋪路。

聖意如此堅決,若還有人提出反對,那就是官場上的愣頭青了,是以這道鈞旨一經發布,百官鉗口不言,雖有零星幾個言官發出不贊成的聲音,也被聖上貶的貶,斥的斥,有此前車之鑒,其余官員更不敢做聲了。

如此一來,還政於侄的事就成板上釘釘了。

正旦日,國朝舉行了有史以來最隆重的太子冊封大典,許久未露面的延和帝頭戴十二旒平天冠,身穿天子袞服,手執玉圭,率領百官親赴太廟祭告列祖列宗。

高順宣讀完詔書,捧上金冊寶印,懷鈺跪接,延和帝親手給他加冠,戴上象征太子身份的九旒冕,然後拉著他的手站起來,當著諸臣的面,宣布新年改元升平,群臣三跪九叩,山呼陛下萬歲,太子千歲,大禮完成。

入夜後,懷鈺回到王府,脫下袞冕,坐在床邊,給沈葭擦洗身子。

她清醒著,但也跟昏睡沒什麽兩樣,兩眼空洞地瞪著帳頂,毫無反應,別人說話也聽不見,像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懷鈺將帕子絞幹,輕輕地托起她的手臂擦拭,她瘦得厲害,原本豐盈的身體,如今只剩一把骨頭,他的動作很小心,生怕重一點她就會碎掉。

“今天皇叔冊封我當太子了。”

他一邊擦,即使知道沈葭聽不見,也絮絮述說著:“那些禮節很枯燥,我總是走神,連皇叔喊我平身都沒聽見,想著你要是在這裏就好了。皇叔告訴我,有些事他不能做,我卻可以做,還對我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我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姓陳的賜死,給你出氣,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不納妃,我只要你一個,馬上就到你的生辰了,你快點好起來,我騎馬帶你去郊外放燈……”

他說到這裏,垂著頭,喉腔發出一聲嗚咽,滾燙的熱淚一滴滴往下落,滴在沈葭枯瘦如柴的胳膊上。

沈葭的眼睫扇了扇,輕輕道:“懷鈺,我要走了,你好好的……”

懷鈺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這是沈葭生病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說的卻是這種令他肝膽俱碎的話。

“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姐姐要來帶我走了……”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再度陷入昏睡。

懷鈺呆了呆,心像被人挖空了,伏在她身上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太過哀痛,就像失去了伴侶的野獸在嘶吼,嚇得外間伺候的丫頭們一窩蜂湧進來,看了這一幕,人人都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