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豪強

不得不提的是,比起真正的流民,這些北徙的江南地方豪右境遇要好得多,家產基本保留,衣食能夠保障,有公差隨行庇護而無盜匪之害,哪怕免不了出錢買平安,像他們這些人,可是被劫掠的優質目標。

於他們而言,從踏上北徙的路途開始,未來都變得模糊了,前途難測,安危難料。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安全地抵達邠州,已是幸運了。

當然,這遙遙數千裏旅途,一路也並非坦途,波折不少,伴隨著的,是疾病、死亡、逃跑……

這一批遷戶,總共有一百五十六戶,基本都是舉家被遷,攜老扶幼,甚至有不少僮仆奴婢相隨。隊伍前後拉長了至近兩裏,為數不少的車馬,幾乎占據著整條道路,這樣的隊伍並不方便管理,但架不住差役有刀兵,有鞭子,有棍棒。

事實上,趕了這麽漫長的路,還能置辦車駕,借用畜力,可見這些人家資確實不菲。隊伍尾部,其中一輛刷著棕漆的馬車緩緩跟隨大隊行進,輪軸間發出刺耳聲響,顯得行進艱難。馬夫臉手凍得通紅,牢牢地抓著韁繩,呼吸之間都有熱汽噴出,車廂的縫隙被塞得嚴嚴實實的,卻難以做到密不透風。

車廂內的空間顯得很局促,卻塞滿了四個人,兩大兩小一家子,瑟縮在被褥之中,精神狀態奇差,身體更飽受折磨,習慣了江南舒適的環境與氣候,西北的幹冷苦寒實在不是他們輕易能夠習慣的,更何況還是這種餐風宿露。

“娘,我冷!”長相可人的小女童以一雙無辜的眼眸望著自己娘親,委屈地道。

通紅的臉蛋,既是凍的,也是悶的。婦人帶有水鄉女子的柔婉,沒有多說話,將自己衣襟解開,把女兒的是拉入懷中,緊貼著腹部,然後抱著愛女。這種時候,也只有親人之間,可以抱團取暖了。

另外一邊,還有一名中年人以及一名少年,這是父子倆。中年人看來倒也有幾分涵養,只是看著妻女的模樣,面目間帶著不忍,眼神中透露出的,則是中無奈與憂郁。

很多問題與麻煩,都不是錢可以解決的,這一點,早在勒令北遷的前後,他就體會到了。身邊的少年靠著在車壁上,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不斷晃動,只是雙眼無神,目光渙散,只是在偶爾的回神間,流露出一抹憤恨與兇狠。

“爹,還有多久才到?”終於,少年開口了,聲音顯得有些沉悶。

中年人沉默了一下,安慰著說道:“如果差官說得不假,快了!”

少年沒再出聲,又閉上了眼睛。這父子倆姓袁,父袁振,子袁恪。這一路來,在越來越遠離家鄉,在吃苦受難散財的過程中,袁恪不斷向父親發問。

為什麽要變賣家產,別離親友?

朝廷為什麽要做?

為什麽不遷那些貧民、農民?

為什麽有的人可以不被遷?

有錢、有地就是罪過?

那些侵吞他們家產的人是否回得到報應?

為什麽一定要到西北?

……

等走到關中,少年已經很少再問那些問題了,不是父親給了他清晰正確的答案,而是少年逐漸成熟了,知道現實不可更改,知道去適應環境。

只是,在意識恍惚之時,仍不免回想起,在江南那熱鬧的莊園,舒適的住宅,四鄰的好友,成群的奴仆、農戶,還有他十分喜愛的照料他起居的美貌婢女……

然而,這些如今只能在回憶中呈現,在夢境中幻想,一朝回神,還在這艱辛的旅途中,被嚴寒與淒冷包圍。而每思及此,少年袁恪的心靈就不由被仇恨所占據,只是,不知如何發泄出來罷了。

這一路上,他想過逃,潛回鄉裏,然而被其父袁振嚴厲地警告了。少年起初是不了解逃亡的艱難與後果的,就如他那一大串的疑問,父親沒法解釋清楚一般,只是後來見到那些“實踐者”的下場後,果斷老實了。

沒錯,不只少年袁恪想過逃跑,還有人付出了行動,結果便是,迅速地被發現,被追捕,被鎖回。對於南方人而言,在越發遠離江南的情況下,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想要逃離,那裏是簡單的。哪怕不通過城鎮,就算只走鄉裏村野,都沒辦法輕松遮掩蹤跡。或者,遠避山林,但幾乎是去做野人,那樣的結果只怕比被遷到西北下場還慘。

而被抓回來的人,也不是簡單的教育、責罵一下就結束了,因為耽誤行程,浪費時間,監押的縣尉怒不可遏,下令鞭笞,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結果毫不留情,鞭打也毫不留力,打得哀嚎不已,打得血肉模糊,猶不罷休……

最終,幾名逃亡的人,在繼續趕路的過程中,因為缺醫少藥,因為勞累,陸續死掉了。從那時候起,很多人都意識到了,自己雖然是朝廷的遷戶,這些隨行的官差,名為“護衛”,引路護送,實際上在這些差人眼裏,他們只是一幹有產的囚犯罷了,要是破壞了他們的差事,影響任務,就絕不會留情,並且,因懷有一種仇富心理,還有不少刁難,這一路來,敲詐勒索的事情,也是沒少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