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 不倡導,不研究,不接觸,不反對

《白虎通義》在編成之後,其實就相當於是東漢神聖帝國的憲法。

它多次強調天是至高無上的,具有鎮服、治理人的種種威嚴和權力,是萬物的塑造者、主宰者,而身為“天子”的皇帝就理所當然具備代表天執政、行政的一切正當權限。

質疑天子,就是在質疑上天,質疑上天,就是這個時代最嚴重的政治不正確。

依靠讖緯之說起家的東漢統治集團不僅需要讖緯之說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同時,他們本身也對讖緯之說深信不疑。

劉秀大力扶持讖緯之說,甚至使之與今文經學、古文經學鼎足而立,而到了漢章帝時代,直接把今文經學和讖緯之學合二為一了。

如果說董仲舒開啟了儒學神學化的開端,那麽白虎觀會議就代表著儒學神學化的最終形成,受命於天的天子代表上天統治蒼生,擁有一切事物的最高解釋權。

在此之下,以神化版本的三綱五常——【三綱六紀】為核心,構建了比西漢時代更加森嚴的以劉漢皇權為中心的封建宗法等級制度。

這一套體系進一步強化宗法的神聖性質,從中央到地方官府,從皇家到民間農家,編制了一張森嚴的關系網,網住了整個東漢社會,把一切都安置在“天”之下,受到“天”的監督和管束。

於是,從漢章帝開始,東漢政權就是一個具備了神學性質的政權了,皇權不能被質疑,劉漢皇族的統治不能被質疑。

漢章帝想得很美妙,他融合今文經學、古文經學與讖緯迷信於一體,企圖統一經學,建立神學性質的經學,並將其奉為永恒的真理。

在他的要求下,人們需要世代相沿《白虎通義》中由他親自確定下來的事情,只能學習,不許懷疑和批判,進一步確定他的東漢政權的萬世一系。

不過事實證明,這只是漢章帝的一廂情願。

歷史發展的事實證明了,經學一旦發展為教條性質的神學,它的生命力也就接近枯竭了。

而與之相匹配的是,漢章帝之後,東漢神聖帝國的“聖天子”一代更比一代短命,一代更比一代孱弱。

天子本人孱弱的生命力根本無法證實“天子”真的是“天”的兒子,根本無法掌控漢章帝構建的嚴密體系之中那至高無上的權力。

於是在宦官和外戚們的操縱下,漢章帝萬世一系的圖謀徹底成了笑話,東漢帝國反而開啟了神聖皇權和聖天子本人隔離開來的反其道而行之的道路。

你聖天子甚至都活不到成年,甚至都不能成為一個長壽的人,你還有什麽辦法去掌控聖天子的神聖權力呢?

也不知道劉炟本人要是知道此事,又會做何感想。

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

而隨著這一體系中最重要的一環“聖天子”的長期缺位,這一嚴密的統治體系也就不攻自破徒有其表了,伴隨著今文經學的徹底衰落,嚴密的神聖儒學化社會最終沒有成型,就走向了衰微。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幸運,這避免了古中國走向神秘化和萬世一系。

而此時此刻,正是這一社會體系最為衰弱的時候,也是行將崩盤的時候,所以,劉備不可能允許這樣一個神學性質的社會死灰復燃,他必須要抓住這個契機,將其徹底埋葬。

不過這條道路無法一蹴而就。

正如當年劉秀、劉莊、劉炟三代人才構建成功這個體系一樣,雖然這個體系已經衰落到了邊緣,但是這最後一腳想要踢下去,反而很難,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喊口號把這個體系埋葬。

尤其天子這個神聖的存在還是這個社會所認可的,聖天子本人雖然是個笑話,但是隨之而來的三綱六紀等等社會規則的影響還是非常之深遠的。

劉備必須要借助古文學派的力量,披上一層外衣來戰鬥,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麽“異端”。

盧植和蔡邕說得很對,一鼓作氣把荀子推上前台是不合適的。

在此之前,需要進行比較溫和的漸進式改良,先把孔子的“敬鬼神而遠之”拿出來做個樣子,從細微處入手,一點一點推進自己的目標。

所以劉備對建安新秩序的最初的規劃,就是這幾個字——敬鬼神而遠之。

“今文學派靠著讖緯之說主導朝政,凡事不看事實,不看災害,不看傷亡數據,於是把天下大事搞得一塌糊塗,無法收拾,吾輩古文學者必須要與之劃清界限。

所以在這件事情上,吾輩絕對不能蕭規曹隨,所以最好的方法莫過於效法孔子,敬鬼神而遠之,在朝堂上,不言讖緯,只言事實,不唯上,只唯實,凡事如果沒有親眼目睹,沒有事實支撐,則不可妄斷。”

劉備並不試圖一開始就推動全面的思想革新,他打算一點點入手,高舉孔子的大旗,以祖師爺的態度來應對今文學派倒台之後的雒陽朝政,一點一點把讖緯從雒陽朝廷內清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