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次日百官休沐,直院隨休一天。

上午,青頭領著兩個健仆趕車到了傳舍,將絮雨接去永寧坊。

他盼望搬來此地不是一日兩日了,此前沒這希望不說,還因逞得一時口快,擔心要被趕往裴公處,不想須臾間,轉運又到來了。

就在昨夜下半夜,郎君自外歸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說要搬家,不但如此,還是和那葉小郎君一起搬,喜得他憧憬將來,整個後半夜都沒睡好覺。五更坊門剛剛開,天還青黑青黑的,他就起了身,恨不能立刻就將主人趕出門,好方便他卷攏鋪蓋搬過去。

這處宅院位置在坊內的西南角,進出方便,也避開了十字街的喧鬧。還在路上,青頭便已將這新居所的前世今生都向她說了個遍。

此處是裴家從前在京中的舊宅,裴郎君出生和長大的地方。裴家生變後,這一二十年間,此宅也幾經易主,到了上一任,主人是個宗室裏的舊王。據青頭描述,那舊王生活奢侈,一頓飯動輒花費萬錢,根本不算什麽。他在家中特意養了數百高矮胖瘦相差無幾的貌美婢女,不做別事,專門用於擎燈。每每擺宴待客,便叫這數百婢女代替燭架手執燈台照明客堂,名曰“燈婢”。冬天風冷,挑許多肥胖婢妾在他四周圍攏成圈替他擋風,此為“肉陣”。苦手冰寒,就叫妙妓先行烤火,烤到熱烘烘的,他再將手擱入胸內取暖,這叫“暖袋”。驕奢淫逸,至此地步。三年前遭人告發,說他不滿賦閑無權,趁著朝廷和西蕃打仗的機會,竟私下聯系上了從前景升太子的後嗣,聯通另一位在京外任刺史的修王意圖謀亂。亂還沒做成,就被聖人賜死,所有資財抄家充公,此宅便也再次歸於無主,空置至今。

青頭談及這些,鄙夷之余,難免也暗存幾分艷羨。

他年紀尚小,未曾開葷,不知個中的銷|魂與美妙,對燈婢、肉陣、暖袋之屬沒有興趣,一大早來收拾地方時,雖然忙得人如陀螺轉,覷空還是暗暗背著人匆匆東翻西找過一回了,希望能找到些從前抄家過後漏下的寶物。

可惜屋宅大是大,也被那作了死鬼的舊王翻建得東一座樓,西一處閣,入內像在走迷宮,但別說金銀財寶了,竟連個爛銅錢也不曾翻找到,實在叫他大失所望。

此刻他領絮雨穿庭過院,繞過道道曲廊,最後進入一早收拾出來供她住的那名為紫明院的所在時,他在心裏已經開始擔憂起主人往後該如何負擔這一座大宅的供養了。

裴郎君生活簡素,身無余財,俸祿加起來還沒賀阿姆的私房多。

他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官家發的一條用來配官袍的金腰帶。聽說要是丟了,便須自己花錢補。故青頭此前收拾時,總是特別留意,就怕萬一不見了要花錢。此刻他陪葉小郎君來,再看一遍走過的這蜂房水渦似的到處都要費錢的宅,覺得終於也明白了,郎君此前為何不願搬來住。

絮雨停步院中,觀看四周。

這地是郎君選的。天沒亮他就親自來過一趟了,看過周圍,還吩咐帶來的幾名衛士將植在院墻外的用作添景的幾株看起來至少長了十數年的大香木和開得正當景的一片紫藤樹砍倒。此刻望眼,入目只剩幾圍禿院墻。

實話說,雖然新家如今到處都是荒園和敗景,但雕梁畫棟的底子在。待青頭費些功夫拾掇出來,比這院落好的地方多得是。此院雖然地處中心,視線開闊,但實在不是可供怡情的閨居地。

小郎君雖叫小郎君,畢竟是女郎,不住那些景物玲瓏地,安排來了這裏,青頭不禁疑心郎君是為省錢,如此便可少些添置。見她環顧四面,忙替主人遮掩:“此院日光充足,風和氣清,名字更是好,紫明院,可不正是貴客入住,紫氣東來明光照?今日才到,未免亂了些,小郎君暫且委屈下,慢慢等我收拾好,定叫小郎君你住得稱心如意!”

絮雨笑著道了費心,步入屋中,動手照著自己心意布置起了畫案,同來的胡人阿姆則忙著粘換幾面新窗紗。

忙碌間,青頭領著一名宮監來,是曹宦的一名手下,說奉命叫她去寧王的曲江池別苑作畫。

皇家每逢宮宴或是遊獵、出行等活動,常會帶著畫師同行,用畫作的方式來記錄各種情景,此為慣例,也是宮廷畫師的職責之一。

絮雨知裴蕭元今日便是往曲江池赴宴去了,卻不知何故,竟突然也召自己去。只能停罷手中事,帶上畫具,騎馬隨著宦官出了門。

曲江池位於長安的東南郊,周圍山水相依,湖池廣袤。每到春夏之交,景色怡人,不但是長安民眾常去的踏青之地,周圍也布有許多皇家與達官貴人的園苑。

出城將到寧王別苑,經過一片湖畔地,絮雨忽然看見裴蕭元騎馬出來了,兩邊相向遇在半道。同行的宮監急忙下馬去迎,他坐在馬上,道是奉了寧王的命,出來看下畫師到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