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李清愁來信,薛玉霄自然立即處理。

進入這一督查制度的每位官員,都是薛玉霄親自甄選考察過的,能力與德行俱全。經過鳳閣商議後,聖旨與公文下達各方,直抵燕都。

一個多月後,李清愁處理完收尾之事,大軍回朝。百官夾道相迎,論功行賞,於千秋殿中慶賀功勛。

薛玉霄並沒有動這些征伐鮮卑的將軍們的兵權。倒不是她過度放心,只是因為明聖軍和親軍的人數足夠多,這些都是她的直系,且她在軍中的聲望太高,如今邊關初定,還遠遠達不到需要釋兵權的地步。

太始二年六月,恰逢大皇女的百日宴,群臣敬賀。當夜宴會結束,初夏的荷風從宮中粼粼的池水上拂來。

微風掠過小荷,攏起一片悠遠淡香。薛玉霄帶裴郎回宮,腳步忽然一頓,視線停住在裴飲雪的背影上。

裴飲雪多走了兩步,這才發覺她停了下來。

薛玉霄的手撫上他的發絲,玉冠之下收攏著濃郁的墨發,此前變白的素絲被裁掉了,再也沒有新的霜發侵染這種顏色。她攏在手中摸了好一會兒,忽然道:“我其實不信有神仙。”

裴飲雪回頭,安靜了一瞬,低聲說:“我曾經也不信。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可不是神仙啊。”薛玉霄解釋了一句,握住他的手摩挲了兩下,心中忽然一動,便立刻回首吩咐,“你們帶著皇女回宮,我跟鳳君獨自走走。”

禦前近侍遲疑了一下:“陛下身邊怎麽能……”

薛玉霄打斷她問:“你要替我做決定嗎?”

近侍埋首不語,在她身後,跟隨的宮侍當即止步。

不待裴飲雪開口問,薛玉霄便拉住他的手走下台階。

兩人遠離了千秋殿未曾熄滅的燈火,行過一段曲折的回廊,夜晚的星月清華籠罩下來,將湖水映出一片銀光碎散。初夏的荷花在湖畔生長,一架孤舟橫在湖畔,水波徐徐地向兩側蕩去。

這架小舟還是去年崔錦章想要吃荷花糕,所以特意給他調撥過來的。每逢夏至,就會有宮人駕著小舟過去采摘荷花、蓮藕,到了秋日,還會拔去殘荷枯葉。

薛玉霄帶他登上小舟。

荷風溫然拂過。小舟映著波紋而起,徐徐地、被一脈水波推著蕩入叢中。

薛玉霄不會撐篙,她完全是興起而至。但沒想到裴飲雪會,很輕易地便讓木舟行駛起來。

他好像很少有不會的事情。

裴郎攏回衣袖,坐到薛玉霄身畔。木舟狹窄,僅容兩人依偎地相貼。他坐下時,薛玉霄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我不會遊泳的……就是鳧水。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怎麽辦?”

其實她會的。

裴飲雪不假思索:“我會。我抱著你。”

“你會救我嗎?”

“我會的。”他說。

薛玉霄笑了一下,她其實很少落到需要別人去“救”的地步。但她身邊的人,不論是裴郎,還是朋友、親眷,都願意付出一切來救她……每當她懷疑自己的時候,都會因此感覺到被強烈需要的價值。

薛玉霄取下頭上的華釵,挪了一下位置,小舟跟著偏了方向。她不在乎,借著宴會上的幾分酒熱的醉意埋在他的懷裏,枕著裴郎的膝。

淡淡的梅香從他袖中溢出,那是一種很淡、很柔和的味道。薛玉霄枕在他膝上,閉上眼睛。滿天的星光就這麽沉墜下來,灑滿湖水之中。

木舟向湖心亭蕩去了。

裴飲雪抱著她,讓她枕在懷裏。妻主靜謐的呼吸在面前均勻起伏,她沒有摘掉的流蘇懸在空中,珠串微顫時,與池中波光交映。他擡手護住她的額頭,指腹輕輕撫摸著她的耳根,她的臉頰。

一切都停歇了。風聲、月色……荷花飄蕩的香氣,他的心寧靜下來,就像找到一個可以完美嵌合的入口,兩顆不同形狀的心嚴絲合縫地交扣住,親吻著對方過往的傷口。

“裴飲雪。”

“嗯。”他低聲應道。

“我來自一個跟這裏完全不一樣的地方。”薛玉霄想過使用一些格外的修辭,但她說出來時,卻還是忘記了修飾,“你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我不是她。”

“我知道。”裴飲雪輕輕地道,“我知道你是不同的。”

薛玉霄伸手抓住了他身上的玉佩,放在掌心捏著,“我在那個地方學會了很多東西。我被打倒了無數次,每次都會再增加一些我的堅定。我的棋學了很多年……我習慣了失敗,我習慣了……一直失敗。”

這聽起來有些不可相信。

世人都說,凱旋侯沒有敗過。

但事實上,薛玉霄卻熟悉很多坎坷的滋味。她不知道要如何跟裴飲雪傾訴那樣的一個世界。一個身為女性就會被審視、懷疑、苛待的世界,她要比異性優秀幾倍,才能被發現和賞識的世界。薛玉霄提起時,會感覺到一股難以描述的錯亂感,有一刹那,她跟裴飲雪的傷口彼此交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