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夜半雷鳴,電光一掠而過,打濕了薛玉霄身上的披風。

她從雍州進京兆,自從天際開始下雨,身下烏騅馬就沒有停歇過。入城抵達宮門時,已是漆黑之夜,她的胸腔仿佛被一股刺痛的風透過。

一股貫穿大腦的預感降臨了。越是接近、薛玉霄就越感覺到一股如烈火焚燒的不安定感。她不知這感受的來源為何,也收束著思維不去輕易地揣度和猜測。每一道閃電照亮的瞬息,仿佛都穿過命運的河流,洞徹了她浮萍無根的靈魂。

披風濕透,隨行的親衛已經跟不上了,連韋青燕的體力都快要達到極限。她張口是感覺喉管被火灼燒著,在雨中提高聲音:“陛下!你的傷——”

薛玉霄的傷還沒有完全好。

但她已經忘記了。她從一個清醒的旁觀者,墜入了當局者迷亂的波濤中。

她沒有回答,眾人直入宮門。夜色中看不清面貌,守衛上前攔阻:“什麽人!這是皇宮大內——”

“退下。”韋青燕取出親衛令牌在火光上映亮,“陛下回京!”

宮衛大驚,驗看令牌那人當場跪下俯首行禮。其余的宮衛見眾人疾行,則馬上打開宮門。

宮中其實是不允許騎馬狂奔的。

但這自然對薛玉霄構不成限制,她一言不發地疾馳而去。風聲、雨聲……打落的桃花散出沉靡的香氣,將這座皇城籠罩在紛亂的網中。

及至椒房殿前,她立即翻身而下,見到眾人行跡匆匆的樣子,殿內燈燭通明,心口猛地跳空了一拍。薛玉霄快步登上階梯,所行之處眾人驚詫不已、跪倒一片,她毫無所覺,一邊用力將濕透的披風脫下,隨手丟棄在了地上,一邊走入內中,迎面與崔錦章打了個照面。

崔七呆滯一瞬。

在她的身後,是雷電照亮的歸途。途中黑暗、冰冷、寂靜。她濕透的沉重披風墜落在腳邊,這位取得大勝、功績名垂千古的皇帝陛下滿身狼狽,發髻散亂,碎發濕透,燭光照著她盔甲上流下的水跡。

“在裏面。”崔錦章立即道,隨後讓開道路,讓眾人跟著讓開,也沒有任何人上前攔阻。

薛玉霄身上猶帶著北方冰冷的塵灰。她空空地咽了一下唾沫,沿著這條讓開的道路進入內室。到了這裏,薛玉霄試圖去解身上的甲胄,但手指在半空抖了一下,便馬上放下了這個幻想,她沒顧得上別的——也沒辦法顧得上別的,立刻握住了裴飲雪的手。

他好冷。

薛玉霄下意識地搓了搓,又將另一只手也擡起來包裹住他。她的手因為在外征戰變得粗糲了一些,拉弓握劍的痕跡摩挲著他的指腹,與裴飲雪慣於寫字的薄繭密密地貼合起來。兩人的手,像是交吻一般地糾纏住,她掃去夜雨後溫熱的膚,一寸寸地吞噬著他修長指節內的骨。

他打碎了的血肉,就這麽融著薛玉霄坍塌的心口。

她有點說不出話來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剝奪了發言的能力,等她注意到時,眼淚從這雙永遠沉靜的墨眸中落下,不斷地滴落。

薛玉霄怎麽能哭呢?她是定國安邦的凱旋侯,是百戰百勝的馬上皇帝,是將軍、是天女、是菩薩。她是萬民信仰的支撐……她不應該落淚的。

但薛玉霄是人,而非真正的菩薩。從幾年前的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開始,薛玉霄就已經會為他而潸然淚落了。她無法逃出驚慌失措的牢籠,無法從所愛者經歷的苦難裏免去痛楚,她甚至一時找不回一句足夠安定的聲音。

人的眼淚是熱的。

裴飲雪冰涼的手背仿佛被這熱度灼了一下。他擡起眼看著她,她身上交雜著北國的冰雪氣、雨水、草木泥土的清香。薛玉霄濃墨一般的眼眸凝視著他,在這張溫柔的臉上,落著濕潤的淚痕。

裴飲雪以為是幻覺。

他的腦海中充斥著太多幻覺。

裴飲雪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那些人的話都太繁雜混亂了。他擡手攏住薛玉霄的脖頸,冰涼的肌膚貼著她的頸項、女人身上特有的一股溫柔的香氣蔓延過來,他的神魂因此而安定下來。

薛玉霄卻立刻手忙腳亂:“我身上是濕的。”

她的白衣被水浸得半濕半幹,甲胄極為冰冷。薛玉霄倉促地再次要脫下,裴飲雪卻緊緊地抱著她。

薛玉霄低下身,讓裴郎抱著自己。他因為疼痛而產生出生理性的喘息,這種喘息聲鉆進薛玉霄的耳朵裏,她聽到裴飲雪抱著她時,忽然響起的哭聲。

“……妻主……”他含糊地、吐字不清地說。

眾人其實沒有看過鳳君哭。事實上,他們沒有從這個堅韌淡漠的郎君身上窺到過一絲脆弱的裂痕。

在血肉融化般的疼痛之中,他決堤的思念驟然傾吐。裴飲雪的聲音在發抖,他哽咽了幾次,才又整理出來一聲。

“……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