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身上仍有酒水沸騰熏出來的醇香,甘甜濃烈。

兩人坐得距離尚可,屬於正常安全的對話範圍,薛玉霄問:“你就不問問我是為什麽事而來的?要是我將謝馥惹得大怒,豈不是牽連你?”

謝不疑卻道:“我倒想讓你牽連我,這樣你便會對我懷有愧疚之心……你這樣衾影無慚的正直之人,如有愧意,那應當能縱容我許多吧?”

薛玉霄沒想到他會如此應答,思緒一滯,此刻遠遠行來皇帝的儀仗華蓋,謝馥的皇輦由遠及近,出現在面前。

薛玉霄起身向她行禮。

謝馥才一下輦,迎面便見到薛玉霄,她目光微微閃動,瞥了謝不疑一眼,面露笑意:“怎麽四弟還跟薛侯關系這樣親近,你一貫脾性頑劣嬌氣,我竟然不知道有人能走通四郎的門路?”

謝不疑隨意行了一禮,自飲自酌,略不情願地給謝馥添了一盞酒尊,懶散回道:“薛三娘子有禮物送你。”

他明明已經知道禮物是什麽。

“哦?”謝馥頗感興趣,走近兩人之間,“我還以為薛愛卿也是為了求情而來,你那戰友雖然勇悍,但未免狂妄,要是不典刑明法,恐怕國憲不能平,將被他人視之為兒戲。”

她伸手打開木盒,薛玉霄也沒有阻攔。皇帝養尊處優的手指挑開盒蓋,露出裏面被血浸透的布巾,還有布巾散亂中露出的馬常侍面容。謝馥面色急變,唇邊的笑意僵硬在臉上,眼底立刻布滿陰翳。

她蓋上木盒,字如寒冰凝結:“薛卿這是何意?”

薛玉霄從容道:“欽差大臣的頭顱,豈可拋棄在外。”

謝馥舔了舔後槽牙,盯著她這張美麗端莊的臉,幾乎想要從她身上撕咬下來一塊肉。她極為費力地維持住了皇帝的矜貴體面,感覺被氣得喉嚨裏一層層往上冒血氣:“看來你和李氏女是死敵啊,讓朕重溫起士族藐視皇權的怒意……薛侯,你就不怕被朕治罪嗎?”

薛玉霄看著她道:“陛下,臣將常侍頭顱歸還,是想告訴陛下,她雖死,卻無妨,檢籍土斷的欽差之命,臣願領之。”

謝馥臉色稍滯,她有些不能相信薛玉霄的話——就如同李清愁腦海中所想的那樣。她薛玉霄是京兆世家大族、薛氏的嫡女,手下的良田莊戶為數不少,自然白籍蔭戶也不在少數。讓她自己領土斷之職,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麽?

她逼近兩步,兩人面對著面。謝馥與她身高相仿,只是比薛玉霄略豐潤一些,加上身上這身暗金色的皇帝常服和肩膀上的白狐圍肩,氣勢更是壓人:“你?薛愛卿,跟朕說說,你在打什麽算盤呢?”

她身上的香氣跟薛玉霄身上的染在了一起。薛氏慣用的瑞腦香片悠長繾綣,但並不烈,一時被謝馥衣袖間的龍涎香壓過。謝馥的視線落在薛玉霄的臉上,與一雙幽深、平靜的眼眸對視。

薛玉霄的視線極為平靜,如萬古不變的巍峨山峰:“陛下對我有太多的偏見了,不是身為士族,立場就一定與您相悖的。”

謝馥嗤笑一聲,款款問道:“那你要怎麽做?以薛氏嫡女的身份跟士族割席決裂?那薛愛卿真是朕的至忠之臣,純粹到了如此地步。又或者你所謂的‘領欽差之命’,只是為了幫助士族更好的竊注黃籍、中飽私囊。”

她的每一問都充滿了極度的不信任。薛玉霄早料到如此,說道:“陛下就不信世上有只為天下蒼生,不為金銀財帛的人存在嗎?”

“愛卿就是那種立志遠大的聖人?”謝馥在她身側緩慢踱步,語帶考量,“聖人之心是什麽樣的,朕還沒有見過。”

旁邊的謝不疑微微皺眉,他顯然不是很願意見到謝馥對薛玉霄這個態度……但他畢竟是內帷男子,在國事上插不上話。

薛玉霄任由她審視的目光落在身上,開口道:“如果陛下一力要推行土斷,就不能立場鮮明地與世家鬧到僵持不下的局面。天下雖是謝氏之天下,然而士族豪強兼並了太多土地,還擁有自己的家兵,皇權不到的遠處,與諸侯無異。想要讓她們軟化態度,就要先留有余地,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就是此理。”

謝馥腳步一停,她站在薛玉霄身後,摩挲著手指上的玉扳指,道:“你繼續說。”

“不妨先為士族留一部分名額,讓這些白籍蔭戶正大光明地轉為士族的蔭戶,不必遷往僑置州郡的邊緣之地,讓那些僅有幾個隱戶依附的庶族寒門不用抗旨,就能將隱戶留在富庶之地,從此不再擔憂身份不正——只要如此做,大部分庶族寒門都會紛紛妥協,不與檢籍政策相抗,理當順服如潮。”

謝馥聽到這裏,已經知道薛玉霄是真的要推行此事,而且絕不是往日士族官宦的敷衍態度。她怔愣許久,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過後上前幾步,拉著她坐下,目光如炬:“愛卿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