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李清愁喝完她的酒,一杯下肚,心也放下大半了,於是開門見山:“既然你就是薛三娘子,是京兆豪門之女,為何要隱藏身份?”

薛玉霄道:“我若不隱藏,你還能跟我平等相交,彼此知心嗎?”

李清愁沒有被輕易糊弄過去:“你跟我在外界聽聞的不一樣,那日在亭中下棋,我已說明了我的來意,你難道不忌憚氣惱,不視我為敵?”

薛玉霄微微一笑:“我並沒有與你爭搶的意思,裴郎君是孤清雅正之人,我願完璧相還。”

李清愁被震住了。她盯著薛玉霄純然真誠的眼睛,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在心中出現一個荒誕的猜想——“裴家公子不會相貌醜陋吧?這世上難道還有這種守禮淑女?”

就是李清愁自己,她在求學習武、浪跡江湖的幾年裏,也不免有藍顏知己挽袖添香。這些露水情緣對女人來說,不過是人生路途上的一些點綴……大多數女人最終還是會將目光放在舍身報國上面。

李清愁下意識是不信的,但看到薛玉霄的目光,她又猶豫了,繼續問:“完璧相還?那你當初為何……”

當初是原著所為,和我有什麽關系啊。薛玉霄幽幽嘆氣:“知好色而慕少艾,為好兒郎願擲千金,也是風流美談。但我不是他的良配,你才是。”

“打住。”李清愁更覺古怪了,擡手制止,“我與他未曾謀面,僅有先母先父的一紙婚約為媒,你怎麽能如此篤定?”

薛玉霄怔了一下。這還要理由嗎?你們不是官配嗎?

李清愁看她愣住,繼續道:“既然為友,我不能奪你所愛。不過請嬋娟娘讓他出來相見,我唯有看到他平安,以盡兩家故交之情,昔日到了地下,才能有顏面見雙親。”

薛玉霄聽得有點迷惑,她抵著下頷,眼神裏全是探究地看著她:“你不怨我?”

李清愁道:“為何怨你?如果他在這裏過得很好,說明這裏才是他畢生歸宿,這才是冥冥之中命運使然,豈是一紙婚約能作數的?我萍蹤浪跡,報國無門,跟著我……還不知如何飄零。”

她說到這裏,又嚴肅道:“嬋娟,若來日,你厭煩嫌棄,盡可以將他交給我,請不要折辱一個孤身男子。還有一事我要提醒你,裴郎君不是物件,何來‘送還’之說?他是一個人,願走願留,你要問他啊。”

這句話雖然嚴肅鎮定,但落在薛玉霄的耳朵裏,忽然振聾發聵。

她的手握緊酒杯,指骨繃緊,不自覺地連呼吸都重了兩分——對啊,她為什麽會用這樣的詞?

她在潛意識裏,根本沒有承認裴飲雪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不曾認可他的獨立人格,他的喜怒哀樂,他的心願渴求。薛玉霄只是那樣想當然地認為,他是一個書中的紙片人,是附庸於女主的掛件,是獻身者、犧牲品。裴飲雪毀容殘疾、戴著鬥笠為女主指點清談、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這些品格出現的意義,其實是讓他成為一個合格的“女主的配偶”。

薛玉霄突兀地有點不能呼吸,她匆忙喝了口茶,思緒第一次變得非常混亂,是那種幾乎無法整理的混亂。

她覺得裴飲雪一定會喜歡女主,因為裴飲雪是“女主的男人”。但一個人,她接觸的這個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被冠以“誰誰的”這種前綴嗎?

繼而,薛玉霄突然有一種腳踏實地的真實感,到這一刻,她那條屬於異世的靈魂終於落地了。她的手撫過石桌、棋盤,沉思了很久,才道:“清愁姐姐教訓得是。”

李清愁又是大驚失色,表情比過去十天還精彩:“受不起,我可不敢教訓你,再說我們又沒算過年齡,你別叫我姐姐。”

姐姐有兩個隱含的意義,如果是一個適齡兒郎叫,那就是“情姐姐”,如果是兩個女子之間的稱呼,則是向對方表達尊敬和欽佩。

李清愁自覺受不起她的欽佩。

薛玉霄搖了搖頭,道:“我之前……有意無意之間,被成見所困,總有一種俯視眾人的心態,這實在太傲慢了。”

李清愁順理成章地理解成另一種含義:“不妨事,有才者大都如此,不然恃才傲物這個詞怎麽出來的呢……你……咦,你這是什麽表情。”

薛玉霄拍了拍胸口,把那股作嘔的感覺壓下去,面無表情道:“突然想到前一陣子攜家兵誅賊,屍橫遍野,血光滔天,一時間惡心壞了。”

李清愁:“……這都過去好多天了吧。”

薛玉霄心道,沒辦法,我反射弧比較長,到現在才感覺你們都是活人。等到她順過來氣,便道:“我請裴郎出來跟你相見。”

說罷,她正要吩咐韋青燕去問問後院,扭頭就看見不遠處的小橋邊裴飲雪的身影,衣衫翩躚,凜若秋風。他站在傘下,因此看不清神色,只能見到立如松柏的挺拔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