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爭吵

進入同光三年五月後,抵達西京的士人越來越多,以至於弘文館都快塞不下了,不得不把旁邊的殿室、官衙借出來,供士人們討論。

聖人說了,他不乾綱獨斷。在這件事上,聽取天下人意見。《致治》的內容,需要更多的人認可,然後成為天下讀書人需要學習的“中經”。

是的,《致治》將取代《儀禮》的位置,成為三“中經”之一。《儀禮》降為“小經”,原位列“小經”的《公羊春秋》將被移出考試範圍,成為“雜經”。

《致治》的地位已經確定了,大家還討論個蛋,也就走個流程罷了,撐死了來些嘴炮之爭。

“我說,《人口》篇講的都是真知灼見,聖人果是古來第一賢君。”衍聖侯孔光嗣放下茶碗,嘆息中帶點崇敬:“若非聖人點醒,我還幾在夢中。這篇,一字改不得啊。”

場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中官韓贄、禮部侍郎楊注對視了一下,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笑意。

孔家這個衍聖侯沒白封,孔光嗣一說話,讓好多人都噎住了,氣勢大衰。現在,只需對付幾個刺頭了,如果有的話。

韓偓擡起昏昏欲睡的眼皮,看了一眼孔光嗣,嘲諷之意甚濃。

他今年已經七十五歲了。唐亡之後,並未出仕新朝,後南下,依附王審知。可誰知道,王審知也降了……

韓偓幹脆在福建躺平擺爛了。

福建道巡撫使李珽欣賞韓偓的才華,閑暇時分多次登門拜訪,留下了不少財物。老韓贈了他幾首詩,權當潤筆,繼續擺爛。

這次若非李珽親自登門相邀,韓偓這麽大年紀,多半也不會再出門了。

《致治》這本書,他還是抵京後才讀過。道理是有那麽點道理的,但他看不大上。

他出身富貴,家裏有錢,只吃過顛沛流離的苦,沒受過缺衣少食的罪。

《通貨》篇中提到,貨幣短缺,讓糧價忽上忽下。唐太宗、唐高宗時,出現鬥米三錢的奇景,以為太平盛世。但老百姓一鬥糧才賣三錢,他需要繳納的現金賦稅怎麽辦?要知道,即便是租庸調時代,也是有現金稅的。

百姓種糧的收益,被這種不正常的低糧價大大蠶食了。相反,居住在城市裏的人卻大得其利,喜笑顏開,因為他們平時賺的是現金,現金支出少了,生活自然寬裕了。

韓偓對此沒什麽感覺。

鬥米三五錢才是太平盛世,可以上史書的。而且,這麽低的糧價,田舍夫又不是活不下去,少賺點罷了,能咋地?

聖人,有點小題大做了。

“衍聖侯言之有理。”前武安軍左押衙易靜拱了拱手,笑道:“《通貨》且不談,《人口》真是說得絕妙。聖人北伐契丹,西征回鶻,赫赫武功,為天下百姓掙得了那麽大的容身之地。依我看,這才是真賢王。缺衣少食之人,盡可奔往遼東、西域,且牧且耕,安家立業,不好嗎?”

話說儒家士人也不盡是一派的。

譬如這位易靜,曾在馬殷手下為將,現為虔州別駕。

是的,他是文人,但左押衙是武職,是要上陣廝殺的。

易靜著有一書,名《兵要望江南》,用詞牌的形式寫了一本兵書。

“諸屬幕,必是選賢良。勿取門高當勢位,無私親舊與鄉邦,曲順定為殃”——有關選人用人的。

“轉筋腳,急去使生姜。新水一鐘煎五合,飲之即去總無妨,主將記心腸”——有關軍中疫病治療的。

只不過,他有著這個時代人的通病,大部分內容有關占蔔,神神道道,別說邵樹德看不上,真武夫也覺得他有點扯淡。

不過,他的文學素養很好,詩詞歌賦一流,也寫過不少文章,有點聲名。

韓偓剛閉上眼睛,聞言又看了一眼易靜,這次終於忍不住了,問道:“易別駕不知征戰之苦?百姓轉輸勞頓,田地荒蕪,朝廷加征賦稅,以作軍賞,致百姓家破人亡,合乎天道嗎?這也就罷了,打下來的土地,你還要移民?致百姓骨肉分離,合乎人倫嗎?更有那上萬裏流放,地方州府有那奸官賊將,揣摩上意,動輒坐罪數百、數千家,可憐衣冠士人,流徙伊麗。沿途之中,屢遭小人淩辱,像話嗎?”

“韓冬郎,此言差矣。”張泌出來勸解道:“隋文帝時便有‘移民就食’之方略。時關中土狹人繁,隋文遣人至民家查訪,幾乎家家斷炊,吃了上頓沒下頓,使者帶回來的也是豆屑谷糠,故遷移關中百姓至關東諸州。”

“及至前唐,戶口孳衍之後,亦有‘樂遷’之制。百姓紛至淮南、江南,以緩解人多地少的窘境。”

“今上親提義旅,剿滅兇徒,而今雖然尚未有人多地少之難事,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乃堂堂正正之王道手段,移民就食,安居樂業,讓百姓活得像個人樣。難道,都擠在長安、洛陽的街坊裏賣兒賣女、當乞丐才是你想看到的嗎?”